第86章 徒弟媳婦
過了芒種時節,就算半夜站在野外吹風,風裏也帶著一絲溫熱。茅屋外是一圈竹籬笆,葉夕在籬牆邊看著外麵的田野出神。晉兵們正在捆綁被製服的劫匪,在清點人數並押送離開之前,她還需要再等片刻,再跟他們一道離開。
??謝玄和桓徽都陸續上前問她,她都說沒事,站在這兒吹吹風就行。於是他們都識趣地退到遠處,給她自己獨處的時間。
??茅屋旁,謝玄遠遠看了一眼葉夕,收斂起擔心的神色,走向同樣站在茅屋牆邊的桓徽,“桓娘子。”
??桓徽轉頭看向謝玄,意外地發現他的眸色中隱有寒意。
??確信這樣的說話聲不會傳到葉夕那邊,也不會被其他人聽到之後,謝玄繼續說道:“不管你與郗超商量過什麽,想要在葉夕身上謀求什麽,她的安危是我的底線。若你們再動她一次,我不會客氣。”
??桓徽沒有接住謝玄的直視,“謝兄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暗衛和謝氏部曲皆口風嚴密,除了桓公、桓將軍和郗嘉賓,其他不在場之人絕無可能知曉葉朝下落。若非被授意,一介偏將怎會對王鑒說那種話。”
??桓徽默然聽著,方才在茅屋裏聽到王鑒的交待時,她耳邊就已響起郗超說的那句話——借刀殺人罷了。
??謝玄輕輕搖頭,“觀桓公和桓將軍之意,對葉夕並無殺心。不得不擊節感歎,郗嘉賓打得一手好算籌。先試探王鑒,若他有反應,便能引出秦人的尾巴,同時借他們之手去殺葉夕。被追查起來,也是秦人暗樁被端,一舉兩得。難道郗嘉賓也深信不疑,葉夕會去投靠慕容垂嗎?”
??“嘉賓兄怎麽想,我幹涉不了。”
??“他之前分明想要葉夕所學被桓公所用,若不是你拿到兵器圖譜的前半本,他恐怕不會下此決心。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反常,桓叔夏提到的軍械在兵器圖譜裏,王鑒聽人說起那樣的話,細細想來,一切都有跡可循。”謝玄負手說著,亦在觀察桓徽的反應,看她躲閃的目光,頓時心下了然,他對郗超的忌憚亦更甚了一分。
??桓徽看著謝玄的冷峻臉色,眯起雙眼。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此人洞若觀火,若跟他不是盟友,也一定不要跟他成為敵人。她笑了笑,“還是那句話,我知道你喜歡葉夕,但謝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兵器圖譜後半本是你拿到的,燕人細作是你用她引出來的。總不能說,燕人起碼不會殺葉夕,你做的就比我們高尚吧?這些事,你敢直接跟她說明白麽?”她緩緩挑眉,頗有挑釁之意,“也不知道你怎麽哄的,她知道葉朝沒死還那麽喜歡你。謝兄啊,你有沒有想過,謊言積累得越久,一朝坍塌起來,便傷人越深呐。”
??“與你無關。”謝玄淡淡應道。他不後悔過去所為,但當他見到葉夕倒在血泊裏,那時他想,隻要她醒來,他會用所有真心彌補所有謊言,一切都還來得及。
??桓徽嗤笑一聲,又望向葉夕的方向正色起來,“不管你信不信,此刻我並不舍得葉夕死。”她縱然再高傲,這些天來,看到葉夕對自己的關懷,終究心生惻隱。她上下打量著謝玄,“若謝兄當真決心把她護在身邊,哪都去不了,我會跟嘉賓兄好生說說。至於他能否消除疑慮,我幹涉不了。”
??“他怎麽想我不關心,隻要你們知道,方才我說的話是警告,不是商量。”謝玄說完正欲轉身離開,又被她叫住。
??“謝兄,你打算讓她就這般不明不白地跟著你,以後出去都被人指指點點麽?”
??謝玄一怔,然後答道:“當然不是。”
??“這話答得你自己都不信,謝侍中再開明,也不會讓你娶個流民。”桓徽笑了笑,環抱雙臂,往前走了兩步,“剛好我也不想嫁進謝家,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讓咱們互相幫幫忙,不知謝兄意下如何?”
??謝玄回頭望向桓徽,若有所思。
??兩人談了片刻,有軍士疾步而來,“稟謝司馬!匪徒和窩點都已搜查完畢,共十六人,死亡七人,受傷三人。請謝司馬驗看屍體。”
??“好,等看過沒有問題,就地埋了。”
??“尊令!”
??再等到謝玄帶人處理完畢,後半夜都已過去了大半。桓徽早就困得不行,爬到牛車上將就靠著睡覺去了。謝玄吩咐軍士們就地休息,天亮後再押劫匪回建康城。葉夕一直等到現在,才過來找他。
??他倆找了一間無人的茅屋,臨時休息等待天亮。兩人背靠著牆,葉夕依偎在謝玄懷裏。她的心情依然不怎麽好,隻是緊緊摟著他的腰。就像落水之人被狂浪拍打了許久,終於抓住一塊漂浮的獨木,就要死死不鬆手。於她而言,謝玄就是那塊唯一的浮木。
??她抽出一隻手捂住腹部傷口,輕歎了口氣,“上次的傷口才剛落疤。”
??謝玄將她擁得更緊了,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若想繼續去壽陽,天亮後我先送你過去。你若不想去了,就跟我一起回建康。先睡一會。”
??半晌,葉夕終於說話了,“這離陽湖遠嗎?”
??謝玄想了想,“不算太遠,一百多裏,怎麽?”
??“阿郎能不能先送我和阿徽去陽湖,之前寄奴回陽湖了還沒回來,我去找他一趟。你們抓了劫匪,回建康肯定還有許多事。到時我請高當家派人送我們去壽陽吧。”
??謝玄陷入猶豫。
??“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這次我肯定盡快趕回建康。你放心,我一定倍加小心。到時一定毫發無損,活蹦亂跳地站在你麵前,好不好?”
??謝玄想到高衡也算是可靠的人,到時他當麵囑托,請高衡多派些人手保護她,應該不會出問題,便答應道:“好。”
??葉夕調整了姿勢,順勢躺倒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任由他懷抱的灼熱溫度將她包裹,驚魂難定的心終於漸漸平靜。隻剩一個多時辰就天亮的後半夜裏,她終於等到了一個平靜的夢。
??高當家落腳的漁村就在陽湖東岸的一叢蘆葦蕩裏,又叫陽湖村。謝玄帶著兩個人,隻花了半天不到,就把兩輛牛車和兩個人送到了這裏。一大早,他就讓一起追剿劫匪的孫無終,帶著晉兵押送劫匪先回建康城了。
??令他意外的是,高當家一見他們到了,顯然非常高興,還張羅手下要好好準備酒席接風。寄奴見到他們,更是興奮得不得了。
??見高當家如此熱情隆重,謝玄也隻當高衡在感謝上次他們在壽陽城的幫助。他還要盡快趕回建康,便婉言推辭了酒席,再三囑咐高當家務必幫忙護好葉夕。
??高衡看著麵前兩人時而對望的眼神,時而輕觸的手指,笑嗬嗬地連連撫須點頭,“明白明白,徒弟媳婦嘛。”
??葉夕臉頰微微泛紅。謝玄彎眸一笑,接過陽湖村民準備的幹糧,鄭重地朝高衡行禮道別。
??桓徽早就餓壞了,讓人早早引她去酒席落座吃飯。葉夕和高衡還站在村口,見謝玄乘坐的牛車漸漸消失在遠處。
??高衡收回目光,對葉夕揚起笑容,“徒弟媳婦,我徒弟對你多好啊,你為何還在信裏跟我說,此事不要跟他提啊?”
??葉夕欲言又止,終是搖了搖頭,“自有我的緣由。”她雙眼晶亮,閃過篤定的光,負手開始往回走,“高當家隻管回答我,這筆生意有沒有興趣?”
??“哈哈哈!”高衡爽朗笑著,回身跟上,“這簡直是天上掉的大好事啊,老夫當然有興趣。走!吃過飯咱們好好談談。”
??緊趕慢趕,謝玄終於在大江渡船最後一班收工之前搭上了渡船,趕回了振威營。沒想到,他一回到司馬署房,吳序就趕來匯報了一個令他意外的消息。
??昨日晚上,一名暗衛在家中突然死亡,經仵作今日驗完屍,結論是中毒。吳序去問了那名暗衛的家人,說他臨死前服用了一包五石散,沒想到突然變得極度興奮,行狀癲狂,不停喊叫和大笑,仿佛身在某種幻境裏似的。
??謝玄擰眉問道:“五石散服得太多了?”
??吳序搖頭,“我從他家人手裏拿來了他還未用完的五石散,聽說是從營裏偷拿回來的,隻服了一包。”他從懷中掏出幾個紙包,遞給謝玄,麵露赧色,“說來慚愧,是屬下管教無方。他本負責看管從行樂舫收繳的所有證物,我萬萬沒想到,他竟偷拿了幾包五石散回家了。”
??這段日子,吳序一直帶人在行樂舫搜查證據,振威營還專門騰出了一間房來放置證物,包括賬本、名冊、樂譜,還有行樂舫艙房裏的許多東西。按桓公的意思,相龍不能放走。孫嶺也被關著。行樂舫無法經營下去,伶人小廝們便陸續各謀生路去了。
??謝玄打開一個紙包,裏麵是一抹雪白的粉末,粉質格外細膩。他雖然自己不喜歡五石散,但經常看王七郎服散。五石散由幾方藥石碾碎,粉質要粗糲得多,也沒有如此雪白。他輕輕搖頭,“這不是五石散。”
??“啊?”吳序懵了,他也不曾服過五石散,故而沒有認出來。
??“去查查到底是什麽。”謝玄凝視著這包粉末,有毒,致幻,在行樂舫裏,他的眼神漸漸沉霜,“派人帶上藥粉去各大醫館詢問。同時嚴加審問孫嶺,不管用刑,還是用別的法子,讓他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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