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困於牢籠
日暮西垂,夕陽在宮牆的青磚黛瓦上鎏了一層金黃。宮苑內依次燃起燈火,顯陽殿裏卻隻亮起一座青瓷蓮花燭台,放在臥榻邊的地上,照亮尺寸方圓。燭台旁,有人倚榻而坐,正是晉國皇帝司馬弈本人。
??他掌心裏捧著一麵銅鏡,對著燭火,在牆上映出明暗光影。
??有人推開殿門,碎步來到皇帝身邊,輕聲說道:“陛下,老奴已著人熱過晚膳,陛下好歹用一些,免得又涼了。”
??“不想吃。”
??吳東歎了口氣,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向牆麵。光影流動,鯤躍出浪,大鵬穿雲,逍遙自在。
??皇帝輕聲問道:“好看嗎?”
??“好看極了。”吳東躬身應道。
??“可惜隻是幻影。”皇帝自嘲一笑,“可笑啊,明明是籠中鳥,擺在屋裏給人逗個趣,生死不由己,卻還在幻想九霄振翅,真是笑煞旁人。”
??吳東鼻頭一酸,想了片刻,又說道:“陛下用點飯吧,安穩過著比什麽都強。”
??皇帝自顧喃喃說著,“關著就關著吧,好歹還有人聽聽朕的苦悶,現下連這樣的人,他們都要奪走。”
??“陛下……”
??“吳常侍,幫朕衝散。”
??“喏。”吳東又歎了口氣,轉身離開宮殿。不過片刻,他便端了一盞青瓷碗進來。皇帝仍坐在原處不動。吳東跪在一旁,將瓷盞遞了過去。
??皇帝端起瓷盞一飲而下,“今日尚書台送來的奏章還沒蓋印吧?”他又自嘲一笑,“逗趣歸逗趣,他們表麵功夫還是做得足。今日朕沒有心思,仍勞吳常侍幫朕蓋一蓋吧。”
??“喏。”吳東雙手捧過瓷盞,躬身應答。
??皇帝仰頭靠在臥榻上,待蒼白臉色逐漸浮起紅暈,落寞眼神逐漸盈起歡悅,他又坐正,端鏡看向牆上光影,眸色漸漸興奮。
??吳東搖搖頭,端起碗顫顫起身。他碎步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沉溺在幻夢裏的皇帝,緩緩關上宮門。老人轉身走下台階,隨著他的步伐,拴在腰間香囊上的青色絲絛一晃一晃。
??每天傍晚,建康城小江桃葉渡邊都熱鬧不已。桃花都謝了,茂盛的綠葉將小如豆子的青桃掩映其中。葉夕站在窗邊,看花船上的嬌娘依次點亮燈籠。水麵晃起光影,一如過往,開始迎接紅塵風流。
??門外忽然傳來沈容清脆的聲音,“阿郎!”
??葉夕忙轉頭朝門外看去,隻是房門關著,隻聽得到聲音。
??沈容正在院裏支著小爐煎藥,她笑嘻嘻問道:“阿郎中午才把葉阿姊送回來,怎麽這會又來啦?”
??又響起謝玄的聲音,“我有事跟她說,她在睡覺麽?”
??“葉阿姊下午睡了一覺,方才剛醒呢。”
??“好。”隨著腳步走近,房門輕叩,謝玄在門外,“阿夕,我能進來麽?”
??葉夕糾結了一瞬,又覺得沒必要刻意回避他,才說道:“進來。”
??謝玄進門,手裏拎著一個竹籃。裏麵裝了滿滿一籃櫻桃,個個鮮紅欲滴。他見葉夕站著,不禁訝道:“怎麽起身了?”
??“阿容說我躺了好幾日,要下床走動才是。”
??謝玄點頭,走近將竹籃放在窗邊案上,“路邊有人賣櫻桃,說是剛熟的果子。”
??葉夕訝道:“給我買的?”
??謝玄無奈,“不然呢。”他頓了頓,又說:“你不愛喝藥,正好潤口。”
??她看著櫻桃,眼中閃過複雜神色,又禮貌一笑,“這麽大一籃呀,待會讓阿容和蕭娘子她們來分,先替大家謝謝阿郎。”
??他無奈搖頭,在窗邊與她並肩站著。
??葉夕注意著傷口牽扯,緩緩躬身伸手,拎起一顆櫻桃放進嘴裏,舌尖迸開汁水,清爽甘甜,味道著實驚豔!
??“建康的櫻桃好好吃!”她吐出核,望著窗外桃樹,目露懷念,“葉塢西北三百多裏有個新安縣,那裏有人種櫻桃,以前每年這時候,我都盼著有人去新安送貨,央他們帶一籃子回來。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去了,帶回來卻要壞一半。我舍不得扔,和阿朝每次都吃光了,第二天我們保準肚子疼。”說完她不禁笑起來。
??看到她笑,謝玄也勾起嘴角,“以前在會稽時,東山上有棵野櫻桃,春日裏結了果,我攛掇阿弟們爬樹去摘。被我阿姊看到,她就折了樹枝趕我,說阿瑤他們年紀小,你莫要把他們帶壞。我阿爺倒是誇我,說櫻桃可釀酒,讓我多摘些給他。”
??“哈哈!我若是你阿姊,定然跟你們一起爬樹摘櫻桃。”
??謝玄總能一眼瞧出她的心思,“後湖邊有人種櫻桃樹,可以摘果子找主家買。”
??“在哪?”葉夕眼眸一亮,“好找嗎?”
??他溫柔望著她,“改日帶你去。”
??“好!”葉夕興奮應下。可話音剛落,她又躲開他的目光,遲疑搖頭,“算了,還是讓孫護衛帶寄奴先去認地方,以後我再跟寄奴他們去。”
??仍在躲他。謝玄心底突然升起莫名煩躁,他蹙眉望向窗外,右手拍向窗楹,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冷靜聲音,“還有一事。”
??看到他的神色,葉夕心髒忽然一絞,也偏頭不看他,“什麽?”
??“明日振威將軍府的人會來接你進府住段時間,陪陪桓徽。”
??“好啊,之前就說過。”葉夕又一訝,“誒,阿徽沒走?”
??謝玄目露疑惑,“桓徽?她要去哪?”
??“她……”想起這是桓徽的私密事,葉夕隻說:“她之前來找我,說要去個地方,沒什麽。”
??謝玄思索了一瞬,又垂眸說道:“桓公看重你的技藝,桓衝將軍……有意認你為義女,還會在桓氏部曲裏為你擇婚。”
??“什麽?”葉夕驚訝得睜大眼睛,“這就不必了吧!”她轉身望向謝玄,咬唇說道:“我現在……不想嫁人!”而且,她的婚嫁憑甚要由別人做主。看來當世權貴都有這毛病,普通人在他們眼裏,就像物品一樣被衡量價值,隨其需要定論,隨其需要安排。
??“他們不會給你別的選擇。”謝玄歎了口氣,亦轉身看向葉夕,“阿夕,你聽我說。”
??兩人距離不足半尺,葉夕比謝玄矮一頭,他垂眸看她,緩緩側身,亦用左手按住窗楹。這樣一來,葉夕隻得背靠窗楹,被他圈在中央。他仍與她保持著半尺距離,隻是微微躬身,與她平視。
??他身上的淡香和溫熱縈繞在她周圍,他的臉近在咫尺,葉夕躲無可躲,隻好與他對視,屏住呼吸,背手捏緊窗楹。
??隻聽他輕輕說道:“這些年來,我目睹桓公所為,心中隱有猜測。以我三叔品性,不可能與桓公合謀,謝桓兩家遲早要對立,該來的風雨遲早要來。至於桓徽,她絕非一個簡單之人。她若嫁我,桓謝相爭起來,對她也不公平。所以我不想,不會,也沒必要與她成婚。這些,我定會與三叔好好言明。”
??葉夕被他凝視著,心跳越來越快,“你跟我講這些作甚?”
??“我父輩與桓公是舊交,隻是謝氏現下還不能與桓氏決裂。但我想請你,對我再多分信任。”謝玄壓下心緒,靜靜凝視著她,“好麽?”
??他離得太近了,葉夕臉頰緋紅,“你先讓開。”
??謝玄沒動,“你跟桓家人說,放不下槐葉坊,每日都要回來看著。我會常來槐葉坊,若不能來,也會派人送來書信。”
??葉夕撇嘴,“以前看走眼被你騙來晉國,果然有大坑讓我跳。”
??謝玄無奈,“那我就在坑裏接著你。若在桓家遇到為難事,定要告訴我,我來想辦法,好麽?”
??“好。”
??“那你……可信任我?”
??“信呀,改日就跟你去摘櫻桃。”
??謝玄更無奈了,“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摘櫻桃。”
??葉夕忍住笑,忽然湊近他,輕輕親向他的耳根。謝玄呼吸一滯,握住窗楹的手迅速一蜷。她飛快一觸,又退回望向他的眼睛,輕輕說道:“我信謝郎。”
??謝玄再也忍不住心中悸動,他眼神溫柔至極,側首緩緩湊向她。
??橘子味的香氣襲來,他離得越來越近。她背後的手將窗楹捏得更緊了,心跳越發快如擂鼓。
??這時房門突然打開,“葉阿姊!藥煎好啦!”葉夕迅速偏頭躲開,臉頰紅透無比尷尬。謝玄無奈轉頭看向門口。
??沈容端著藥碗進門,一眼見到阿郎把葉夕圈在窗邊的姿勢,又見兩人神情,還有阿郎似要殺人的目光,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她尷尬一笑,小聲說道:“藥煎好啦,葉阿姊記得喝呀。”她輕手輕腳走進屋,把藥碗放在案上,然後飛快跑出門去。
??而葉夕早已彎腰從謝玄手臂下溜了出來,抱起案上竹籃疾步往外走,“我去跟她們分一分。”
??謝玄一拍窗楹,無奈籲了口氣。
??第二日,果然如謝玄所言,將軍府的牛車來到了槐葉坊門口。葉夕早已跟蕭娘子反複交待,母子三人連連點頭,表示定會看好槐葉坊。至於寄奴,她則托他連夜離開建康去陽湖一趟,給高當家帶去一封信。
??牛車將葉夕直接送進桓府,她背著包裹下車,迎接的小廝說先隨他去四娘子閨院,下午再與四娘子一起去主院陪夫人用晚膳。桓徽說過在家裏排第四,上麵還有三位兄長,是最小的獨女,所以在家裏被稱作四娘子。
??兩人走得七拐八彎,終於來到一座小院門外。讓葉夕驚訝的是,院門赫然拴著鐵鏈和一把大鐵鎖。小廝掏出鑰匙開了門,躬身請葉夕入內。
??隨著院門“吱呀”打開,院裏正在練劍的桓徽停下手勢,轉身見是葉夕,她神色一時有些複雜。待葉夕走進,院門再次關閉。門外傳來“哐當”一聲,大鎖再次鎖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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