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庭院之木
春日裏,謝府花園小徑兩旁繁花錦簇,煞是好看。粉白海棠,紫色玉蘭,金黃連翹錯落盛放在綠樹之間,微風吹過,香氣襲來,海棠花瓣飛揚落下,有一瓣落在謝玄手心,其餘的落在地上,鋪了一層絨毯。
??謝玄的目光從海棠移開,抬步繼續往前。謝道韞挽起他的胳膊,又並肩穿行在繁花裏。他們的衣袂拂過花木,有些仆從迎麵走來,便躬身行禮讓開,待他們通過之後再行離開。
??兩人拐過一道彎,石徑前豁然開朗,蜿蜒在一方池塘邊,謝道韞的四個孩子就蹲在池塘邊撿石子壘房屋。最大的有十歲,最小的才四歲。他們一見到謝玄,就歡呼著一擁而上撲來,教他差點沒站穩。
??“舅舅上次答應教我射箭的話什麽時候兌現!”“舅舅!上次給我做的彈弓被打斷了,再給我做一個吧!”“舅舅快教我!我怎麽打不出六個水漂!”“舅舅幫我把池塘裏那條紅鯉魚釣起來吧!”
??正當謝玄被孩子們團團圍住的時候,謝道韞清嗓子咳了一聲。吵鬧的聲音頓時消失。
??“今日的功課都會背了嗎?”她的聲音無比威嚴。
??孩子們麵麵相覷,還是老大先出聲,“哎呀肚子突然好疼,阿娘我去方便一下!”“我也去!”“哎呀,我也要去!”“等我!”孩子們一哄而散,牽著手往不遠處謝道韞的閨院裏跑去。
??周圍瞬間恢複了安靜。
??謝玄“噗嗤”笑開,“小時候你也總這樣說我不長進。”
??謝道韞失笑,她一轉頭,便見石徑旁一棵高大挺拔的柏木,抬手便能撫摸到它青翠的細枝,“還記得,以前也是這樣的春日,我們在園裏遊春雅集,兄弟姊妹們都在,那時真是熱鬧。三叔問我們:‘為何家裏不需要你們過問政事,卻仍要你們成為佳才呢?’那時他們都默不作聲,唯獨阿羯你指著這棵柏木說:‘就像芝蘭玉樹一般,需使它們生在庭院之中。’”說到這裏,她不禁笑起來,“那時你才十歲啊,便能說這樣的話。以前我雖然總說你不務正業,但我知道你心裏是明白的。”
??有些事,他十歲時便明白了。謝玄的目光也落在這棵柏木上。青翠籠蓋,樹身筆直,它比那時長得更高了,變成了庭院裏最高的樹,樹尖已經高過房梁許多。
??謝道韞感慨道:“棟梁之木生於庭院,才能庇蔭一院春色。繁花若要生生不息,棟梁之木便不能倒。阿羯啊,如今謝家的棟梁之木是三叔,倘若三叔百年之後,又該輪到誰為謝家遮風擋雨呢?”
??他歎了一口氣。
??直到謝道韞回院給孩子教導功課去了,謝玄還站在這裏看這棵柏木。庭院之木,生來便是庭院之景的一部分,被規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縱然再向上生長,看到了院外風景,它的根還依然深紮在庭院的土壤裏。他伸手拍了拍筆直的樹幹,突然想問這棵柏木,若有來世,想不想生在林間野外,縱然沒人悉心照料,卻能想倒就倒,想歪就歪,活得自在。
??柏木無法回答,所以他自然沒有問出口來。
??謝玄低頭看向掌心的海棠花瓣,良久良久。他的指尖撫過花瓣,隨後將花瓣溫柔放在柏木的綠枝上,轉身離開。
??最近葉夕的生活分成了兩部分,上午她專心製作逍遙鏡,下午便專心複原兵器圖譜手劄。相郎君慷慨應承了十金的造價,隻要這筆生意做成,鏡坊兩三年的開銷都足夠了。不過,越貴的生意自然越不好做。光是鏡背圖案的確定,葉夕都親自跑了兩趟,相郎君還是不滿意。
??第一次,他這般說:“一條魚,一隻鳥……看不出來是鯤和鵬呀。”
??好的,改。
??第二次。“有滄浪,有雲霄,好多了,隻是兩半部分看起來頗為割裂,不像一體。”
??“那相郎君想要怎樣的圖案呢?”
??“我不知道,隻有你畫出來了,我才知道是不是我想要的。”
??葉夕深吸了一口氣,擠出微笑,“我再改改。”看在錢的麵子上。
??這次她將滄浪和雲霄互相包裹,環繞一圈,鯤躍出浪,大鵬穿雲,看起來海天一體。這次,相郎君終於看得滿意,點頭確定了圖案。
??葉夕在心底鬆了口氣,終於。按照約定,花樣確定之後,三成酬勞就能到手。她喜滋滋地從孫管事那裏領到三金,抱著圖紙穿過船裏的走廊。
??前幾次來時看到的護衛依然守在一層樓梯口。葉夕下樓時,還聽到他們聊起哪裏的酒好喝。一名護衛正在反駁另外一個人的話,“要說世上最好喝的酒,還得是烏程酒,這船上的酒都不咋樣。”引來另一護衛的嗤笑,“說得好像你喝過烏程酒一樣。”噎得方才那人沒再說話。
??她不禁看了他們一眼。提起烏程酒的是一名滿臉絡腮胡的中年男人,皮膚灰褐,身形消瘦,懷抱著長刀正靠著牆。對方意識到葉夕的眼神,正欲看過來,她忙挪開了眼神。
??之前在穎口關,葉夕問過謝玄,那晚在軍營他拿來的是什麽酒,她以前從未喝過這種味道的酒,甘甜香醇,後勁又大。那時聽他說是烏程酒。她記得有人說,烏程酒是謝氏自釀的酒,從不對外售賣。難道這些護衛是謝氏的人?可她在謝家又從未見過他們。或許是別的家族子弟吧。葉夕沒再多想,繼續往前走。
??正當她穿過樓梯口時,離得最近的房門突然打開,裏麵走出一名搖搖晃晃的年輕男子,大嚷著,“玉娘子為何還不來?”
??樓梯口的護衛一見他,忙站正行禮,“見過二公子。”
??那男子喊得太大聲,葉夕也不禁回頭看去。隻見他頭戴高冠,一身紗衣,袒露胸腹,眉毛粗濃,蒼白的麵色湧出潮紅,目光迷茫無神,一看便是剛吃了五石散。他長相倒是普通,一雙耳垂尤其大。他一見葉夕,便大笑起來,上前緊緊拉住她的手,“玉娘子怎麽才來?”
??“誰是玉娘子,我不是玉娘子!”葉夕驚詫推他,卻被死死拉住,怎麽也掰不開他的手。
??那兩名護衛也湊忙上前說道:“二公子!二公子!這位不是玉娘子!”
??“退開!”男子頓時不悅吼道:“看沒看錯人我還不知道麽!”
??護衛們被吼得噤聲,隻好往兩邊退了半步,不再阻攔。
??男子繼續把葉夕往房間裏拉,他的力氣太大,掙脫不開。連傻子都猜得到他口中的玉娘子是什麽人,而他找玉娘子去房裏作甚。葉夕焦急至極,匆忙之間,她俯身狠狠咬向他的手臂,男子吃痛放開手。
??趁這間隙,葉夕轉身就往艙房外麵跑。男子“嘶”地一聲,目露惱恨,揮手朝護衛們嚷道:“抓住她!別讓玉娘子跑了!”說罷,他自己也朝外麵追去。
??葉夕慌忙奔至甲板,後麵腳步聲不停,她不禁回頭看去,不想卻撞到了前麵一個人。被撞停下的瞬間,她便被追趕而至的男子再次鉗住手腕,還被緊緊摟住,“玉娘子昨日還叫得悅耳,今日怎一見我就跑。”
??這男子不堪入耳的話,聽得葉夕火冒三丈。她正待提腳往後踹,旁邊卻有人將那男子的手一把掰開,把他推到一邊,“桓濟!你腦子壞了吧!”
??低沉的嗓音葉夕早已熟悉,她回頭一看,果然是謝玄。他走向前,把她和那男子隔開。
??桓濟搖晃著站定,看清推他的人是謝玄,失笑道:“你都跟阿徽妹妹訂婚了,怎麽還來這裏跟我爭風吃醋。”
??葉夕渾身一震,她卻隻能看到謝玄的後背,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聽他低聲說道:“你看錯人了,她不是玉娘子。”
??桓濟一怔,晃了晃頭,眯起眼睛看向葉夕,忽然又笑著看向謝玄,“我睡的是玉娘子還是金娘子,與你何幹啊!”說罷,他又搖晃著上前去拖葉夕的手。
??謝玄突然伸手,將桓濟的衣領揪起,把他拖到船舷邊。桓濟掙脫不開,拚命嚷道:“放開!你放開!”謝玄不為所動,將桓濟扔進了小江。
??桓濟的護衛大驚失色,喊著“二公子!”接連跳進水裏救人。甲板上,還有與謝玄同來的幾名世家子弟,被動靜引出來的幾名花船小廝們,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有人最先反應過來,悄聲詢問同伴,“這是桓大司馬的二公子吧?”
??同伴抿唇默然點頭,不敢說話。
??這時,謝玄回頭跟他們說道:“桓二公子服散過量,生了幻覺。我隻不過舉手之勞,幫他清醒清醒。”
??“是是是,是是是。”旁邊眾人連連點頭,忙邁步往船裏走去。小廝們也連忙堆起笑臉,躬身相迎。
??船下,桓濟已被護衛們救起,被推到了碼頭上,他渾身濕透,眼神已清明許多。碼頭上人來人往,方才還有許多人站定看船上的熱鬧,此刻桓濟坐在地上,大家都紛紛散開,仿佛都看不見他似的。桓濟嗆了水,咳了半晌,抬頭指著船上嚷道:“謝玄,你等著!”說罷,便站起身拂袖而去。
??謝玄在船舷邊看著,聽到喊話,隻挑了挑眉。葉夕長籲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身邊的他。
??她終於問出口,“你真的訂婚了?”
??半晌,謝玄“嗯”了一聲,他抬聲朝岸上的孫無終說道:“無終,送她回去。”他又回望看向她,她手腕上被掐得青紫的淤痕落進他的眼中,他移開目光,輕聲說道:“私營鐵器的批文下來了,回頭讓無終給你送來。我先進去了,你自己小心。”
??望著他走進船艙的背影,葉夕拚命咬緊了下唇,才將將忍住了眼裏的酸澀。為什麽,心髒會忽然如此絞痛,隻覺喘不了氣呢?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疾步走下船。
??一樓艙房的窗戶邊,謝玄倚在窗口,望著葉夕和孫無終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街巷拐彎處,才繼續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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