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根絲絛
這場雨已經下了兩三天。
??下雨天爬山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就算隻是綿綿細雨，山上也一踩一腳泥。要是不小心踩在鬆滑的石頭上，難免還要摔倒。所以，縱然鍾山是建康有名的風景，在雨天也幾乎無人踏足。
??爬山時打傘終究不方便，他們穿著匆匆從家裏拿的鬥笠蓑衣。幸虧山麓上有條前人踩出來的道路，葉夕幫孫無終他們一邊喊著馬有孝的名字，一邊朝山頂進發。一路上皆無回音，她在心底默默感歎，要不是孩子急需用藥，實在沒辦法，馬有孝也怎會冒雨來鍾山呢？
??越靠近山頂，山勢越發峻峭，兩側多有巨石林立，他們不得不互相拉扯扶助。雖然鍾山並不高，但好不容易爬上山頂，也是一個時辰以後了。衣擺、鞋麵都沾滿了泥土，多少都有些狼狽。山頂是塊還算平坦的地麵，長滿大樹。四周還錯落著一些凸起的巨石，除了他們上山的那條路，剩下三麵皆為陡峭的石崖。
??“紫菀！”沈容突然驚呼出聲，指著麵前一處巨石腳下。
??其餘人聞聲都湊了過來。
??將將在石崖邊緣的岩石細縫裏生長著一叢矮小的綠草。在葉夕眼裏，所有的草都長得差不多，“這些都是紫菀？”
??沈容伸頭仔細辨認，篤定說道：“是紫菀，到八九月份會開紫色花。以前我跟馬叔說過紫菀葉子長什麽樣，讓他分辨真假。”
??孫無終把沈容的衣袖扯住，“小心點，再往前走就掉下去了。”
??沈容忙退了兩步，感歎道：“紫菀就喜歡生在山頂背陰處。”
??“還有哪裏有紫菀？”葉夕追問。
??山頂並不大，沈容把幾處巨石夾縫都仔細找過之後，搖頭說道：“隻有那裏有。”
??謝玄半蹲在紫菀前看了半晌，“靠近裏側的泥土略微泛起，應該有不少紫菀被連根拔起。”
??“這麽說……孫家姊夫真的來過這兒？”葉夕轉頭看向地麵，春雨一澆，許多綠草冒出嫩芽，鋪滿地麵，看不清腳印，無法確定判斷。
??但馬有孝若真來過這裏，他卻沒回去，很難讓人不聯想到……他是不是失足落崖了。
??顯然孫無終也這般想，他臉色凝重，湊到巨石旁往山崖下看，可是山崖上長滿灌木藤枝，再下麵的情形就看不清楚了。
??“咱們到這邊山崖下麵看看？”沈容也湊了過來，遲疑問道。
??謝玄點頭，“嗯”了一聲。
??沈容和孫無終走到來時的小路前，開始往下爬。謝玄正待站起，葉夕扯住他的衣袖，“等等。”
??她又往石崖邊走了兩步，跪地伸手去夠崖邊的紫菀。還差一尺，仍夠不到。
??葉夕轉頭望向謝玄，朝他伸手，“拉著我。”
??謝玄伸手握住她的手，兩人在雨天攀過山石的手，都格外濕滑冰涼，他半蹲在她身後問道：“你要紫菀做什麽？”
??她頓了頓，才說道：“聽說南北運路截斷，紫菀買不到了，我采來屯著。”
??謝玄無奈，“你屯它幹嘛？”
??“這是商機，你不懂。”說話間，葉夕往石崖外越靠越近，謝玄拉得越來越緊。她很快把剩下的紫菀幾乎都薅了過來，隻留下少數幾根，她拍了拍它們的草尖，“就留你們繁衍生息吧，下次我再來。”
??“這能賣幾個錢？”
??“好了，拉我回來。”
??謝玄用力一拉，葉夕被慣力一扯，跌進他懷裏。他接住她，低頭認真說道：“你真不用愁生計的事。”
??他的聲音離得如此近，葉夕慌忙偏頭，“你話怎麽這麽多。”她把他胸口一推，起身把拔起來的紫菀全數裝進衣袖裏的口袋，然後迅速走到下山路口，“咱快點走，他倆都下去了。”
??謝玄無奈起身，跟了過去。
??當他們終於找到這麵山崖下時，沒花費多久時間，便看到了印證心中猜想的事實。
??馬有孝的屍體，躺在崖底巨石上。
??細雨衝走了他身下的血跡，麵容和手上都長了黑斑，被水浸潤得發脹。猛一看到，教他們嚇了一大跳。他身上還挎著一個布包，紫菀的嫩葉從包縫中露了出來。
??葉夕看得心下巨震，偏頭不忍再看。
??謝玄往前兩步，恰好走到屍體和葉夕的中間，擋住她的視線，“報官吧，再帶人來收殮。”
??“好。”孫無終的臉色已經格外沉重，“多謝阿郎一路相陪。”
??“這時不說這些。”謝玄望了一眼馬有孝的屍體，歎了口氣。
??“我回去叫人來，順便把你們送回去。”孫無終說道。
??沈容眼中露出不忍，“怎能把馬叔一個人晾在這裏……你們先走吧，我在這兒守著。”
??“你一個人守著？”葉夕看了看將要偏西的日頭，“我陪你，等人來了再走。”
??“無終，你先回去叫人，我們三人守在這裏。”謝玄最後說道。
??待孫無終離開，沈容實在不忍馬有孝的屍體暴於雨中，她解下蓑衣，蓋在屍體身上。但蓑衣隻從頭頂遮到膝蓋，小腿以下還露在雨裏。葉夕歎了口氣，也解下蓑衣，蓋住馬有孝的腿。
??謝玄看著她們二人，雨滴開始沾濕她們的衣裳，便解下自己的蓑衣，遞了過去，“你……們穿吧。”
??“咱家阿郎就是好。”葉夕接過蓑衣，徑直就披在沈容身上。
??謝玄抿了抿唇，終是沒說話。
??“葉阿姊？”沈容想推讓，卻被葉夕按著係好繩子。
??“你是小妹，你應穿的。沒事，這雨又不大。”她說罷，回頭看到屍體的手還露在蓑衣外，便彎腰拎起蓑衣一角，輕輕往外一拉，“誒？這是什麽？”拉到一半，她卻停住不動了。
??“怎麽了？”沈容聞聲湊過來。
??“這個。”葉夕指著馬有孝的手，他的指尖纏繞著一根青色細線。
??“似乎是絲線。”沈容蹲下來仔細辨認。這根線說細不細，說粗不粗，分明是用許多絲線合絞而成。
??謝玄也蹲在旁邊，蹙眉說道：“這是一根絲絛。”
??“絲絛？”葉夕想了想，恍然大悟，“有人喜歡用絲絛做劍穗，原來是那東西。”
??謝玄點頭，“還有人掛在香囊或者玉佩上。”
??“可馬叔身上從未有過這些東西啊！”沈容納悶，又湊近看這條絲線，“他是到山上來采藥的，手指上怎會有一根絲絛？”
??謝玄思索了瞬息，緩緩說道：“不是他的，那便是別人的。”
??葉夕睜大了眼睛，“難道山上還有別人？”
??他迅速說道：“我們分頭四處看看，還有沒有跟這根絲絛相配的東西。”
??當事情的異象悄悄露出一角時，其他許多不合理之處便迅速鑽入了謝玄的腦海。
??譬如，現下到處都買不到紫菀，馬有孝又急需用它，他好不容易在山頂找到了紫菀，卻為何沒有把它采完？
??就算他是留著等下次來采，可從山頂已采紫菀的位置來看，是偏向裏側的，蹲在那裏並無多少墜崖風險。之前葉夕隻有采到最外側時，才容易不小心跌落下去。
??他方才還仔細看過，絞成這根絲絛的蠶絲根根粗亮，閃耀光澤，分明用得是貴重的好絲。馬有孝出身寒門庶族，絕不是他平常所用之物。這樣的絲絛，隻有世家大族或者皇宮中人才用得起。
??從絲絛纏繞在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位置上看，很像是馬有孝從別人身上扯下來的。
??而扯下絲絛到他落崖時的間隔必然很短，不然這樣一根輕飄飄的絲絛，隨時可能掉落。
??所以……跟馬有孝同時在崖頂的人……是誰呢？
??馬有孝為何去扯此人的絲絛？
??他當真是失足落崖的？
??若不是失足落崖，那馬有孝又為何……會掉落山崖呢？
??越往深處想，謝玄越發覺得，此事絕無表麵上看起來的這般簡單。
??“在想什麽呢？表情這般嚴肅。”他肩膀被人一拍，轉頭見是葉夕。
??“周圍有發現嗎？”謝玄問道。
??葉夕搖頭，“我找了半晌，沒看到能跟絲絛相配的東西。你呢？”
??謝玄蹙起眉頭，“我也沒看到，方才我邊找邊想，想到一些不尋常的事情。”隨後他把剛才的想法全數告訴了葉夕。
??她聽得不寒而栗，“誰會在下雨天來鍾山？”
??謝玄有九分篤定，“不是來賞景的人。”
??“會是約來一起挖藥的人麽？”葉夕又搖頭，“可之前聽孫無終的口氣，馬有孝是自己出門的，不像有約。”
??“你們在說什麽？”這時，沈容走來，左右一看，“我什麽都沒找到，葉阿姊和阿郎呢？”
??他們紛紛搖頭。
??沈容歎了口氣。葉夕便又說了謝玄所說的話，聽得沈容越發震驚，“這必須要報官啊！”
??謝玄卻輕輕皺眉，隻是再說：“趁還未天黑，我們再仔細找找。”
??日頭漸漸落到山麓，天色變得昏黃。葉夕和謝玄的袖子和衣擺都被細雨打濕了，好在雨勢漸漸停了下來。早春的山裏一到傍晚，四周便泛起涼意。葉夕抱著雙臂上下搓著。可直到落日都隱在山巒背後，隻剩紅霞漫天時，他們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孫無終帶著四個部曲兄弟終於回來了，還有一個府衙衙吏也跟他們一起。衙吏上前確認了死者身份，便讓他們把屍體搬走。
??沈容上前把他們總結的所有疑點一一說了出來。孫無終聽得捏緊了拳頭。衙吏躬身找到那根絲絛，仔細瞧著，“還有別的東西嗎？”
??沈容望了一眼謝玄和葉夕，滿是遺憾地說道：“沒找到。”
??衙吏歎了口氣，“就一根絲絛，官府能做什麽啊？這樣的絲絛滿大街都是，都不好說是從哪來的。”他站起身揮了揮手，“節哀順變，還是速速搬走吧，再晚回去就關城門了。”說罷，衙吏返身邁步，往停牛車的方向走去。
??孫無終望向謝玄。
??謝玄微微點頭，上前將這根絲絛輕輕取下，放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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