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唯石堅韌
打定了主意,葉夕抬眸望向謝玄,“我把話說在前頭,有些條件,不知謝公子能否答應?”
??“但說無妨。”謝玄微微眯眼,審視起眼前討價還價的人。
??“我可以當謝氏門客,但我不願依附謝氏,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豎起一根手指。
??“自然。”謝玄點頭,“為了讓你在晉國生活方便,隻把戶籍落入謝氏,做名義上的蔭戶。”
??她又豎起一根手指,“你不能逼我騙我,得護我周全,答應我的要求。當然,我的要求一般都很合理。”
??“嗯……”謝玄頓了頓,“我以後不會逼你騙你,也會護你周全,應你所求。”
??她再豎起手指,“若我想走時,放我走。”
??謝玄沒有說話。
??“你願庇護我,我定會回報。你找我辦事,合理的話,我一定幫你辦到。”葉夕拍拍胸口,“但我不能一輩子賣給你呀,萬一你待門客不好,也得允我離開。”
??謝玄淡淡一笑,“不會待你不好。”
??“葉塢做交易都得立契。不過就算有契約,說反悔就反悔的也大有人在。就怕謝公子現在應得幹脆,等我去了建康,你翻臉不認賬,我跑都來不及。”葉夕跪坐在榻上,湊到謝玄麵前,直直盯著他,“我怎麽才能相信,謝公子的誠意?”她已經在心底決定,隻要發現謝玄在坑騙她,她立馬就走。反正從小到大,沒人能關得住她。
??謝玄側過臉,接過她的目光。兩人的距離近得呼吸可聞,她的杏眸裏還殘留著水澤,根根可數的睫毛上,淚滴欲落未落。瑩潤的唇紅豔豔的,臉頰上的淚痕清晰可見,半幹未幹。
??“謝公子?”
??謝玄猛地回過神,像變戲法似的,一個木盒托在他掌心,送至葉夕眼前,“出門在外行裝簡單,隻有這個拿得出手,先送你。”
??葉夕疑惑接來,打開木盒,見一方兩指厚的墨石靜置其中,石麵蜿繞的白紋,宛如蒼勁虯結的樹枝,還有些細碎的白斑,就像點點白雪。她瞬間看出這是何物,“砥石?”
??“產自遼東的上好砥石,十多年前父親送我的,我叫它夜雪,我出門會隨身帶它磨劍。你匕首鋒利,正好用它。”
??她忙把木盒往他懷裏一推,“這塊砥石意義重大,我不能要。”
??“沒事,父親又不止送我一塊。”謝玄把盒子放到榻上,“我還有一百多塊上好砥石。”
??葉夕在心裏豎起大拇指……你果然是優秀的兵器藏家。她又望向木盒,夜雪是極好的砥石,石麵細膩,適合磨礪利刃,還渾然天成一幅夜雪圖,更是極品。“謝公子果然懂我們這種人的喜好,既然你都開口送了,我不要也不合適。”她莞爾,又把木盒捧回來,在石上來回撫摸。
??“你說過,日後登峰造極,要做天下最厲害的兵器。”
??葉夕撫摸夜雪的手頓時停住。他還記得這句話……都十一年了啊。
??“我很期待,那會是什麽。”
??她屏住了呼吸,半晌才挑眉淡淡一笑,“我是一塊石頭就能收買的人麽?”
??“以後自然還有更多犒勞。”謝玄認真說道:“滄海桑田,唯石堅韌,先讓它做個見證。至於誠意,你願信就信。若不信……”他終於下定決心說道:“隨你離開。”
??他眼裏有不容置疑的篤定,亦有掏心掏肺的真誠。兩人眼神交匯,無人躲開,化作一段無聲的交鋒。
??最終,是葉夕先出聲,“門客喚東家,是像他們那樣叫你阿郎麽?”
??終於。
??謝玄鬆了口氣,突然甜甜一笑,“還是隨你。”
??千年老冰山瞬間開出甜甜的花,拂得人心一癢,葉夕呼吸一滯。他的皮囊裏……那個小騙子言阿羯一直都在吧!
??直到謝玄離開房間許久,葉夕的心緒還有點亂。
??十多年前他就開始窺探葉塢,此後對她的種種禮遇,是套路還是真心?他看透了她的一切所求所願,說願意幫她實現,就像在撒網放餌一樣,一步步牽引著她,讓她漸漸不再謹慎。她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條魚,終於咬上了他步步為營的鉤。
??他是如此地洞察人心,能收服流民為他所用,連慕容令都不是他的對手。與他共事,她真能全身而退嗎?想到這些,葉夕深感不安。
??但謝玄……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他懂兵器也愛兵器,如果葉塢注定被各方勢力覬覦,與其被強取掠奪,何不找個像他這樣真心欣賞的人合作呢?
??湯山別院裏,她說了過分的話,他明明被氣走了,還是折回來寬慰她這個無家可歸之人。
??壽陽城裏,他明明能單獨跟溫統交易,想辦法讓自己人出城就行,他還是以身赴險,去幫流民百姓出城,用計策逼走燕人。
??翻牆偷襲北城門時,明明可以趁守兵不備斬殺他們,他卻說若無必要,不要取人性命,壽陽守兵不過是拿餉度日的晉人百姓。
??他嫌棄她的愁緒傷感,他極其冷靜理智,說話直戳痛處……但其實,他在憐憫她的遭遇?憐憫與他毫不相幹卻被戰爭所累的流民百姓?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葉夕心底深處,有個微小聲音一直在呢喃:去吧,去吧,去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謝玄是不是有毒啊!
??她捂住臉,從喉嚨裏發出長長的呻吟,又長舒了一口氣。
??算了,不想了!不就是當門客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站穩腳跟,等時機成熟再尋道路就是!
??在榻上又躺到天色暗沉,除了常利進來給她送了一次粟米粥,再也沒人進來打擾她。聽他說,回穎口關的隻有謝玄和他身邊那些人,還有劉將軍父子。至於她提到的那些流民,常利都沒看到。
??葉夕轉念一想,高當家應該帶人回了別處據點。估計謝玄也很快要動身回建康了,她問常利,願不願跟她一起去建康城。常利自然滿口答應。
??躺了一天,渾身都有點不舒服了,葉夕決定起來走走。
??打開房門,小院上的天空已近深藍,朦朧的月輪像紙片一樣貼在天際。這裏是劉都尉住的小院,竺瑤和孫無終他們本來都住在這裏。此時卻靜悄悄地,不知他們都去了哪裏。
??她走到院門,聽院外走道上傳來巡邏兵的對話。
??“桓公真的出兵圍剿壽陽了?”
??“信使剛報的,你沒聽到啊?”
??“沒聽到啊!我一直在巡邏!”
??“說是前鋒營馬上到穎口關了,後續還有大部隊呢!劉將軍,劉都尉和謝掾都去迎了。”
??“領軍將軍和前鋒都是誰啊?”
??“我倒是沒聽清,不過桓大司馬派出來的人,左右都是姓桓的。”
??“有道理……”
??巡邏兵口中的桓大司馬,葉夕早就在枋頭渡見過,說話聲如洪鍾,氣勢威嚴得讓人不禁畏懼。到晉國之後,更是常聽人們提起,她在心中早已有了個模糊判定。桓大司馬嘛,晉國權勢最盛的大人物。
??葉夕輕輕退了回去,晉軍打算攻打壽陽……看來謝玄一時半刻回不了建康城。等他回穎口關,她再問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又到天亮,他們還是沒回來,劉都尉隻派人來取了些物件。常利過來送湯餅,這才告訴葉夕,前鋒營正在穎口關外駐營,都尉他們估計有要事相商,就一直留在那邊軍營,還找他來傳口信,請葉夕務必盡快做出偏廂車。
??想到這事她早就答應過,便要來筆墨紙,開始畫圖紙。這般過了兩日,房間地上鋪滿了用廢的稿紙,他們還是沒回來過。常利來送飯時都無處下腳,隻好把飯食都放在門口。
??簡單吃過幾口,葉夕又埋頭畫起來。突然,院門“碰”地一聲打開,有人跨步進了院子。
??他們回來了?她正欲起身出去,卻聽外麵傳來一名女子的高聲詢問,“聽說葉夕就住在這裏,你在嗎?”
??葉夕眉頭皺起,想見人不知道先敲門嗎?她把筆一拍,噌地站起來。嘶……猛地一站,腳底如針刺般紮得又疼又脫力……坐得太久了……葉夕齜牙咧嘴地又坐了回去。
??“你就是葉夕啊?”那女子已經站在門前。
??葉夕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去,倒吃了一驚。
??來者年紀比她小,一身銀甲,腰懸長劍,劍眉薄唇,膚色黑紅,幾分英氣逼人。隻有還算柔和的下頜線,才讓人看出是位女將。
??對方幾步踏到葉夕麵前蹲下,仔細打量,“眉目果然是美的!怪不得她們都嫉妒你!但也不像她們說得那樣狐媚。”
??“你誰啊?來這幹嘛?”葉夕不住揉著小腿。
??對方嘻嘻一笑,“桓徽,你可以叫我阿徽,我好奇你呀。”
??桓徽……姓桓……桓氏女?葉夕抬眸仔細打量起她,“為何好奇我?”
??“你在建康城閨閣裏可是大大的有名!一介流民,在碼頭上呼喊謝玄,多少女子對他眉目傳情,他目不斜視理都不理,卻石破天驚地把你帶回謝府。會稽王的清談會上,你得罪了司馬道福,他還護著你,把她氣得不輕!你不知道,司馬道福在世家女的聚會上提起這事,有多不開心。好些人說,你能被謝郎看中,還不是靠一張狐媚的臉。多少人嘴上說來不屑,其實心裏嫉妒得狠。”
??葉夕眉頭微皺,“包括你嗎?”
??桓徽昂頭大笑,毫無閨閣女子的秀氣,“好多人都在猜你跟謝玄到底什麽關係。這些日子謝玄不在建康,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他又把你帶在身邊了。既然就在穎口關,我豈有不來瞧瞧的道理。”
??無語……葉夕嗤笑一聲,“我做何事,什麽長相,與你何幹?”
??“是不相幹。”桓徽笑意盈盈。
??“且不說我跟謝玄沒什麽關係,就算有關係,一直見麵就跟我說這些,合適嗎?”
??“不合適。”桓徽依然笑得開心,“但我除了跟你說,難道去跟謝玄說?他更不會理我了,你是女子,總方便我說話些。”
??再次無語……小腿和腳底終於不再像針紮一般刺痛,葉夕勉強站起來,“我們來這裏事關機密,你卻知道謝玄帶著我,可見你非一般人,應該知道我的來曆。謝玄優待我,隻因他看得起我的手藝,現在我答應當他家的門客,僅此而已。”
??“門客啊。”桓徽喃喃,轉而嘻嘻一笑,“我就是好奇,能把司馬道福氣成那樣的會是什麽人。葉少塢主說話直來直去,我倒是喜歡。”
??看樣子,又是個跟餘姚郡主有過節的。就郡主那脾氣,不奇怪。這女子說起郡主一點都不客氣,口口聲聲直呼姓名,想必她出身於桓氏嫡係,才敢如此。葉夕問道:“桓大司馬是你什麽人?”
??“我大伯父呀。”桓徽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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