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城往事
第二天,等葉夕睡醒時,謝玄已經不在房裏。她猛地意識到,這次夢醒,耳畔竟不再回響著淒嚎,心底也不再有錐刺般疼痛,竟睡了個久違的踏實覺。她翻身下床,走到房門邊,聽到外麵有人講話。
??“人都到齊了?”是謝玄。
??“嗯,左邊那個就是常利。”另一個說話人是劉牢之。
??常利……聽到這名字,葉夕打開房門,見謝玄和劉牢之站在院中,十多名兵丁列隊在前。聽到開門動靜,眾人皆望了過來。
??葉夕高喚著:“阿利!”疾步衝到一人麵前,緊緊擒住對方雙臂,眼中翻湧出淚花,“阿利!阿利!你還活著!太好了!”
??常利跟葉夕年紀相仿,比她高出一頭,濃眉圓目,身量敦實。見到葉夕,他嗚咽喊著:“少塢主!”雙腿一軟,跪地大哭起來。
??竺瑤和孫無終他們見此都頗為驚訝。剩下不認識葉夕的人,則看得一頭霧水。
??謝玄蹙眉瞧著常利,想起似乎在葉塢打過照麵。劉牢之投來問詢目光,他便低聲解釋起葉夕的真正身份。劉牢之越聽越驚訝,不住打量起那兩人。
??那一邊,葉夕扯起痛哭流涕的常利,顫聲問道:“你怎會在穎口關?”
??常利哭得傷心,斷斷續續說起逃脫經過,“少塢主怪罪我吧,常利膽小如鼠,不敢上前殺敵……”
??“不怪你……活下來就好、活下來就好……”葉夕喃喃念著,忙接著問道:“可還有別人活下來?你見過阿朝?”
??常利搖搖頭,又把那日在壽陽城的經曆說了一遍。
??葉夕心髒突突一跳,猛地掐緊他袖口,“壽陽哪條街?何日何時聽到的喊聲?”
??“九天前……酉時剛過不久吧……就在快出西城門時。”常利瞧著葉夕,小心翼翼地說道。
??葉夕的心思早就飛去了壽陽,恨不得立時去看個究竟,一想到曾答應謝玄留在穎口關,便打算再跟他商量商量。一轉身,見謝玄正向外走,“謝公子!”
??謝玄飛快回答:“我幫你找。”
??“喂!”葉夕正欲跟上,卻被劉牢之伸手攔住,“用過早飯嗎?”
??“沒。”葉夕往左踏,劉牢之也往左一踏,熱忱問道:“想吃什麽?我叫人準備!”他朝其餘人使了個眼色,已整裝完畢的軍士們跟上謝玄,疾步走出院子。
??院外停著三輛牛車,皆是穎口關平日運糧所用。鞭聲響起,車輪前行。劉牢之依然攔著葉夕,“謝兄交待要護你安全,你放心,在下決不食言!”直到蹄聲已遠,劉牢之才放開手,眼前徒剩車隊遠去掃起的塵煙。
??“謝兄不讓你去,也是為你好。”劉牢之抱起雙臂說道。
??“我知道。”葉夕悶悶說完,轉身回院。
??一年到頭駐守在穎口關,身邊圍著八百個糙漢,終於來了一名好看的娘子,劉牢之格外有耐心,“走投無路的流民我見多了,有人活不下去,有人專做人命買賣。像小娘子這般風吹就倒的身板,出去隻怕沒走幾步,就得被人擄走賣了去。你還是留在這裏,別追他們。要覺得閑,我拿書給你看。”
??風吹就倒?葉夕看向劉牢之,微微一笑,“劉都尉想得周到。”
??劉牢之憨憨笑著,“客氣客氣。”
??葉夕籲了一口氣,“畢竟是托人幫忙,他們有要緊事,我怕他們顧不上我的事。”想起長瀨橋下的慘烈景象,她背後直冒雞皮疙瘩,“畢竟人生地不熟的,顧好自個都不容易。”
??劉牢之一愣,趕緊說道:“哎這你就錯了,我不誇張啊,壽陽城裏哪間房子下麵有幾道渠,謝兄都很熟。”
??“他是壽陽人?”葉夕頗感驚訝。
??“不是,他以前在壽陽住過,那會我跟他廝混,樗蒲、彈棋、鬥鴨、田獵,他可是無所不精,三天兩頭翻牆上樹抄小徑,這不就熟了麽。”
??一定是她聽錯了,“謝玄?樗蒲彈棋鬥鴨田獵?翻牆上樹?”
??劉牢之撓撓頭,“十多年前,他可是壽陽有名的謝家阿玄,模樣俊身手好,小娘子送的香囊每天換著戴,小郎君們都鬧著跟他玩,就算幹壞事長輩氣不過,他一撒嬌便不會受罰,我呢就隻能被阿爺執著鞭子吼:‘阿玄浪蕩是因他有本事!要是你也能十歲熟讀兵家,十四歲射藝冠絕全軍!我也許你天天浪蕩!’哈哈!”想起往事,他笑著搖頭。
??完全不能想象!“你說的真是……謝玄?”最近熟悉了些,葉夕發現他雖不是那般寡言少語,但樗蒲鬥鴨撒嬌躲罰?謝玄?“他以前愛說話麽?”
??“挺多話的。”
??葉夕更驚訝了,“他不是說話一快,就磕磕絆絆,容易咳嗽嗎?”
??輪到劉牢之訝異了,“沒有吧,我完全沒注意到。”
??他說的人,跟現在的謝玄真是同一人?那他……
??“他怎變成現在這樣了?”這樣的冷清與沉默。
??“我也不知道……誰沒個少年時光,人都會長大嘛!謝將軍一過世,謝兄就回會稽了,那段時日我阿娘病重,我回家好幾個月都沒送成他。一隔許多年,他成婚時再見麵,他就像變了個人,話也少了,舉止也沉穩許多。”
??“成婚?也對……他都三十多了吧,怎沒在謝府看見他夫人和孩子?”這也是葉夕到謝府之後一直埋在心底的疑問。
??“謝兄才二十六啊,我記得他生辰在七月……”劉牢之仔細回憶起來。
??葉夕心底巨震,他——比——我——小!
??雖然隻小了一個月。
??她一直以為謝玄三十多,其實從相貌上看也就二十多,但他平時行事舉止都沉穩得像中年人。這樣的謝玄,竟然比她小一個月!
??“嫂夫人過世很多年了,也沒留下子嗣,謝兄一直沒續弦,多少人想把女郎送到謝府,卻連烏衣巷的門都沒摸著。”
??思念亡妻,獨身至今?震驚的餘韻還未完,葉夕瞬間腦補了一段千轉百回的故事,不禁唏噓,“那他還挺深情。”
??劉牢之撓撓頭,走到院門,吩咐門口的軍士去拿早飯。
??葉夕坐在屋門前台階上,把雜草一根根扯起來,在手裏胡亂地編。
??穎口關就位於壽陽城西南三十多裏,車隊隻需一個多時辰就到了西城門下。大門緊閉,城外無人。城門衛遠遠瞧見了這行車隊,知道是穎口關的運糧隊。等車隊走近,見趕車軍士都是些熟麵孔,便放他們進了城。
??待車隊拐入一條僻靜小巷停下,車板下滾出七個人來。四下無人,他們與車隊迅速道別,閃進一條高牆下的巷弄。
??謝玄從懷中掏出一幅壽陽城地圖,“原來埋下的暗衛有三人?”
??竺瑤已在圖上標出了暗衛聯絡點,是一家魚鋪,“沒錯。”
??確認每個人都記住了路線,謝玄把地圖給孫無終收起來,“下午酉時左右,運糧隊離城。如今壽陽城大門緊閉,我們要出城,隻能等運糧隊再進城,跟車隊匯合一起出城。”
??“明白。”孫無終應道。
??“兩刻鍾後,魚鋪集合。”竺瑤打了一個響指,暗衛迅速四散消失。
??七人一行的隊伍太過顯眼,他們決定分散行動。不過竺瑤堅持要跟謝玄一起,說他此行首要保護謝玄安全。謝玄沒說什麽,任他跟在身邊。
??十一年了,謝玄再次踏上壽陽城街巷。石板路,街邊柳,記憶裏的畫麵又鮮活起來,隻是街上麵孔已然陌生。此處到城東魚鋪的路線,不需要地圖,街巷走向幾乎爛熟於心。
??一條大街橫貫城池,西城門附近就叫西大街,是從西邊出城的必經之路,也是壽陽最繁華的市集。許多客商都在這裏開店,鱗次櫛比的店鋪蔓延到附近五六條小巷,平時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常利就在這裏聽到了那聲呼喚。
??謝玄站在街中環顧四周。
??街道盡頭的西城門下,擠滿了行商和流民,大聲嚷嚷著為何今日關閉了城門。守城軍士把他們攔在柵欄外,不耐煩地說是州府軍令。
??一撥撥衣衫襤褸的流民,挨家挨戶到店鋪門口乞討,很快又被店主轟走。幾個流民跪在街邊,鬢邊插著草標。有個十四五歲的清秀丫頭,尤其吸引過往男人的打量。一些過於肆無忌憚的目光讓她頗感局促,便悄然垂下頭。
??記憶中,壽陽以前的流民並不多。這十一年來,壽陽成了邊境大鎮,很多流民渡過淮水,首先就來到壽陽。雖然晉國有安置流民到僑州郡落戶的政策,但大量流民的湧入,依然考驗著府衙的處事能力。
??眼前這些人裏都沒有葉朝。
??一名身量粗矮,臉上長了個大痦子的中年男人走到那些賣身的流民麵前,躬身跟跪坐的男女說了些什麽。他身旁的小廝扯起小丫頭,她霎時紅了眼圈,楚楚可憐。男人很滿意,伸手一揮,小廝朝地上扔了袋粟米。丫頭身邊的女人回身抹了抹眼角,捧起米袋緊摟在懷。丫頭高喊著“阿娘!”,被小廝推搡扯遠,她母親卻再沒抬頭看一眼。
??見謝玄看著那邊,竺瑤淡淡說道:“起碼不會餓死。”
??謝玄移開眼,“走吧。”
??暗衛駐守的魚鋪就在城東集市裏,店麵不大,前後兩進土房。前屋賣魚,後麵幾間住人。街坊鄰居們隻知道,經營鋪子的兩兄弟都沒娶上媳婦,所以還沒分家。
??此刻鋪子大門緊閉,在後屋的兩兄弟,一改平時老實巴交的模樣,跟其它暗衛一同站得筆直,“昨日州府突然下令閉城,通告上說,收到緊急軍報,邊境有異,閉城以待。”
??想必昨日,是袁真回到了壽陽。
??除此以外,壽陽城沒有其它異常。謝玄又問,“最近進出刺史府的人可有生麵孔?”
??“袁府很謹慎,明麵上進出的沒瞧見。我們還有個兄弟在袁府廚房裏幹活,他發現最近兩天,袁府管事會吩咐廚房做一種髓餅,那是用羊骨髓熬出的油脂,加上蜜和麵烤出的餅,還特別要求烤脆些。這在以前不曾有過,袁家人更愛吃湯餅。”暗衛們已在壽陽城裏埋伏了近一年。
??謝玄雙眼一眯。孫無終在旁說道:“看來,刺史府最近來了北方的客人。”見竺瑤的疑問目光,孫無終笑了笑,“髓餅肥膩香甜,是從胡人那傳過來的,北方天寒,髓餅飽腹又耐寒。晉人南渡之後,喜歡吃髓餅的人也不多。我愛吃甜的,倒喜歡髓餅的滋味。”
??謝玄在旁點頭。
??“下午有何計劃?”竺瑤問道。
??“睡覺。”謝玄回道。
??竺瑤蹙眉不解。
??“蓄好精神,”謝玄環視一圈,“今夜,我、竺瑤、吳序、無終,去趟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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