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連環棋局
一旦思慮到出兵豫州的後果,謝玄忙向桓溫說道:“不可直接出兵豫州,當務之急,還請桓公鏟除朝中奸細,探查袁真失蹤的真相!”
??郗超的微笑泛起涼意,“猶猶豫豫錯失良機,隻怕會拱手將豫州送與燕人,再想奪回就難了。”
??謝玄並不退讓,“豫州動向未定便兵臨城下,就算袁氏一族有罪,豫州數萬軍民又有何辜?桓公此舉,豈非讓晉人寒心。”
??桓溫默然不語。
??郗超語速變快,“豫州軍民若是無辜,就該支持我們討伐袁賊!難道坐等慕容垂揮師南下飲馬長江?到時晉人隻會罵我等無能。”
??“嘉賓兄,豫州不是燕國!先、先不談怎能輕易對自己人揮刃相向,就、就談桓公出兵豫州,慕容垂定然會等我們兩敗俱傷,趁機發難。何況朝中還有奸賊,用兵必會處處受製。屆時我軍疲憊應戰,倒教燕人坐收漁利!”謝玄要忍咳嗽,飛快說完整段話對他來說不太容易。
??“所以出兵更要快!”郗超說得斬釘截鐵。
??謝玄正要反駁,隻聽堂上傳來一聲,“好了!”
??桓溫頜目深吸一口氣,“你們所說都有道理。”
??幾十年的沙場沉浮,讓他心如明鏡。謝玄的鞭辟入裏,郗超的弦外之音,他都明白。
??打,死得都是晉人,還可能再輸一場。
??不打,便可能直接失掉整個豫州。
??這江山,何嚐不是一場棋局?這場棋招招致命,步步陷阱。一子落錯,萬劫不複。現下出兵與否,皆為兩難。既然那位弈棋人已擺下一局好棋,這一步就該輪到自己來下了。
??“打仗,老夫幾時懼怕過?”桓溫冷笑。
??“桓公!”謝玄睜大眼睛。郗超微微一笑。
??桓溫抬手止住他說話,“不過,老夫可以暫不出兵。”
??謝玄舒了一口氣。郗超一怔。
??“袁真失蹤的內情先查清楚。”
??桓溫話音剛落,郗超和謝玄的聲音同時傳來。
??“不如交給暗衛營。”“請桓公準我前去壽陽!”
??桓溫眯起眼睛,“嗯?”
??見桓公看向自己,謝玄應道:“桓公可還記得,之前與我一同接應大軍歸國的穎口關都尉劉牢之?”
??桓溫回想了一番,點頭應道:“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生得勇武,怎麽?”
??“我少時隨阿爺住在壽陽,劉牢之是那時的玩伴。他父親劉建在豫州軍中任職二十多年,為人正直,亦非叛國投敵之輩。我去見他們一麵,或許他們能幫忙探明袁真失蹤真相。就算袁真確已叛國,我亦有信心說服劉氏父子帶領他們麾下的豫州軍,不與袁氏同流合汙。”謝玄這話說得謙虛。其實在袁真之前,乃是謝氏家族長駐豫州。
??從二十多年前堂伯謝尚出鎮豫州,到十一年前,謝玄之父謝奕卒於豫州任上,後又是四叔謝萬繼任豫州刺史,謝氏在豫州本有著深厚根基。劉建就是謝尚主政時從軍,後來被他父親謝奕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隨著幾位長輩接連故去,豫州刺史換成袁真,謝安孤身仕於朝堂,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若能說服豫州軍士投誠,自然正中桓溫下懷,他沉吟道:“幼度啊,壽陽凶險,你可明白?”
??“晚輩明白,既然袁真跟燕人扯上關係,壽陽城裏恐怕也不太平。”謝玄平靜說道。
??“幼度此去千萬小心。”看出桓公已經心動,郗超便不再反對。何況大軍起拔,還需時日準備。提前潛入壽陽探明內情,或使豫州將帥離心,確實再無比謝氏出身更合適的人選。隻是他沒想通,此行頗具風險,謝玄派個親信前往也可,為何定要親身赴險?
??桓溫點頭,“調幾個暗衛營精銳,讓竺瑤領頭,明日跟你一起出發,護你安危。他們也暫由你調度,你們快馬趕去壽陽。無論結果如何,十日後即回建康。”
??竺瑤?謝玄抬眼,郗超麵色毫無異樣。桓公還在等他回答,謝玄忙拱手禮道:“晚輩領命。”
??桓溫又說道:“另一頭……朝中散騎侍郎正有一缺,嘉賓,老夫決意薦你任職。”散騎侍郎侍奉禦前,出入宮禁,除了收納百官奏報呈給皇帝,亦在禦前參政,為皇帝執筆擬詔,乃門下中樞的要職。又因跟皇帝走得近,還兼顧規勸皇帝得失。
??郗超瞬間明白了桓溫的意圖。利用中樞之便,掌控百官人心異動,調查朝中暗藏的奸佞。他深深禮道:“超定不負桓公所望。”
??桓溫撫須點頭,站起身來,“今日都累了,就這樣吧。”
??執禮送走桓溫,謝玄和郗超兩人對視了一眼,便各自起身出門。這一路,除了討論一番去壽陽的安排部署,便再無別話。
??天空破曉,晨曦照耀在露珠上,映出兩人上下翻飛的身影。湯山別院依山勢而建,一道石梯從山腳徑直而上,通向最高處的一汪碧潭。碧潭被一麵崖壁包圍,一掛瀑布飛瀉而下跌進潭中,激出陣陣碎雪。潭水冒著熱氣,從一處豁口湧出,分出數條溪流,汩汩流往各座小院。
??謝玄和孫無終正在潭水邊的空地比武。這裏被布置成練武場,空地上還放置著一排排武器陳列架。每日辰時不到,謝玄必定起床練武。練得無趣時,就叫孫無終來陪練。他們手裏拿的隻是樹枝,比劃也隻點到為止。很快,謝玄處處占著上風,封得孫無終無路可退。
??“唉,”孫無終收起樹枝,拱手一禮,“阿郎武藝又精進了,屬下比不過。不過阿郎,杜明師和沈大夫都說了,你隻能適當練武,不能像這般天天……”
??“我知道。”眼看孫無終又要開始苦口婆心,謝玄趕緊打斷。他意興闌珊地收回樹枝,扔進潭水中。
??一名小廝從石梯小跑而來,躬身禮道:“阿郎,門外到訪兩位客人。諸冶令又來了,說他實在焦頭爛額,希望再參詳參詳佩劍。另一位來自穎口關,說帶來了劉都尉的口信。”
??謝玄道:“請信使。”
??小廝躬身應喏,又問道:“諸冶監那位……”
??孫無終說道:“阿郎很快就要動身,今日怕見不成了。這段時日諸冶監幾乎天天參詳,阿郎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果到現在也沒參詳出什麽內容。我去跟姊夫說一聲,還是等阿郎回建康再說吧。”說罷,他便和小廝循著石梯一起離去。
??很快,小廝又領著一人來到這裏。
??來人作行商打扮,見到謝玄便行禮,“屬下受劉都尉差遣,特來傳信。”
??謝玄彎身去扶,“一路辛苦,請講。”
??之前,謝玄與葉朝在豫州邊境穎口關失散後,便向守將劉牢之借了人手去找葉朝。暗中潛回燕國查探水渠的也是劉牢之的人。謝玄跟隨桓溫回到建康後,沒過多久,劉牢之便派人告知了查探情形。隻不過袁真被羈押的結果,仍未改變。
??今日,劉牢之又派信使前來,是因為又發現了一件蹊蹺之事,覺得有必要及時知會謝玄。
??近些年北方戰亂連年,許多流民沿著穎水南下。穎口關時常會收留流民,以彰顯晉國正朔大國之風。若他們需要投親或繼續南下,就會由他們自行離去。如果無處可去,穎口關也會選些身強力壯的男子充作兵丁。
??事情就出在一個被留下的流民士兵身上。
??他叫常利,說是來自潁川郡,如今無家可歸,孑然一身。二十多天前就隨著一批流民來到穎口關,別人都陸陸續續走了,就剩他說自己無處可去。劉牢之見他手腳麻利,就留下他編進了運糧隊。每三天跟著車隊,到壽陽城糧倉領取發放給穎口關駐軍的補給糧。
??一連去了幾次,一切順利。然而上次從壽陽城回來之後,常利突然心神不寧,魂不守舍的,甚至一個人躲著哭起來。正巧,劉牢之路過發現了正在哭的常利。細細盤問得知,常利過去竟是潁川葉塢的夥計!
??就在上次去壽陽城,運糧隊即將離開城門時,常利突然聽到遠遠一聲高呼,“阿利!”那聲音像極了葉朝。他聽得清清楚楚,可回頭四下尋找,卻沒有葉朝的影子。
??這聲呼喊,成了常利的心病。
??葉塢覆滅時,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抵死相抗,而是躲起來裝死,等賊兵徹底走後,才悄悄爬起來逃走了。他不敢跟任何人說自己的身份,生怕惹上什麽禍端。正值深夜,也沒顧得上看葉塢還有沒有活口。
??他是孤兒,被葉塢主收養,跟葉夕葉朝從小一起長大,對他們熟悉不過。葉塢有難,他卻隻顧自己苟且偷生。每每午夜夢回,懼怕與愧疚不斷在內心交織。那一聲肖似葉朝的呼喊,莫非是小郎君的魂魄不得安寧,特地來找他?常利又怕又悔,終日惴惴不安,心緒終於被這聲呼喊壓垮。
??常利篤定他沒有聽錯。劉牢之問清楚後,便趕緊派人來到建康。看來,這極可能是葉朝下落的線索。
??謝玄驚訝不已,找了葉朝那麽久都杳無音訊,難道他在壽陽?
??他還未及細想,聽信使又說道:“還有,幾天前,劉建將軍被召往刺史府議事,一直沒回豫州軍大營。副將覺得不對勁,才去穎口關找了劉都尉。我們派人去刺史府問,門房一問三不知,也不讓我們進去。劉都尉很擔心,又沒人商量對策,還請謝掾給出個主意。”劉牢之的父親征虜將軍劉建,常年駐守在壽陽城北的豫州軍大營,是袁真屬下最得力的將領之一。
??謝玄擰起眉頭,“我今日動身前往穎口關。”話未說完,石梯方向傳來一陣喧嘩。
??“姊夫!姊夫!阿郎現下正在會客,不便打擾,你莫叫我為難。”是孫無終的聲音。
??“無終啊,你不顧念我,也顧念顧念你阿姊和小外甥吧?桓公就給了一個月期限,非要破那什麽霄雲騎的馬槊。如今過了七八天還毫無進展。照這麽下去,我脖子上這顆腦袋可真要保不住嘍!到時你阿姊和外甥,孤兒寡母怎麽辦!”馬有孝心急如焚地訴說著,徑直往裏闖。不知怎的,孫無終也沒攔住。
??兩人拉拉扯扯到了石梯口,見謝玄正淡淡看著他們,頓時都閉上了嘴。一瞬間,他們甚至感覺到謝玄眼神裏的寒氣,不禁打了個激靈。馬有孝更是腿軟得直接跪在地上。
??孫無終硬著頭皮朝謝玄見禮,“阿郎,我姊夫他……”
??謝玄微微頷首,麵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麽,“你帶這位客人先去用飯。”
??孫無終感激作揖告退,領著穎口關信使先行離開,路過馬有孝時,還遞出一個鼓勵的目光。
??謝玄解下佩劍,拔出劍鋒,望向馬有孝。本在發呆的馬有孝回過神,忙起身小跑而來,雙手捧起山河劍,細細端詳起來。謝玄則站在一旁,看向身邊的瀑布碧潭。
??馬有孝喃喃自語,“奇怪,劍身上的流雲紋渾然天成,我試了幾次,都煉不出這種紋理,煉出的鐵材也不像它這般異常堅固……它到底怎麽來的?”
??謝玄想起葉夕形影不離的匕首,也有著同樣紋理。他曾試過,那把匕首同樣無堅不摧。莫非這些紋理有什麽玄機?
??正想著,馬有孝挪到近前,踟躇搓手,“小人得郗參軍指點一二……說謝府住著一位高人……能救小人一命……謝掾啊……能不能讓小人見見高人他老人家……小人定會當牛做馬回報您……”
??謝玄無語,“他老人家……是郗嘉賓的原話?”
??“是是是,郗參軍說要見高人,定要心誠。我我我本不想麻煩謝掾,實在是……實在是沒辦法……”
??一想起葉夕像河魨般的防備之心,謝玄說道:“那位不會見你。”
??“謝掾!”馬有孝又帶上了哭腔,撲在謝玄腳下哀求。
??謝玄輕輕咳嗽了一聲,又迅速忍住,“你回去吧,我再幫你想辦法。”
??馬有孝不肯走,謝玄便俯身撿起山河劍,揮劍回鞘。見謝玄不再說話,馬有孝抹去眼淚,欲起身離開。
??“等等!”聲音從石梯旁的一塊山石後傳來。
??謝玄一震。
??馬有孝回頭,見一名眉目如畫的書童從山石後翩然步出,走來施施一禮,“在下代高人傳話,那位說他願意幫您。”
??馬有孝聞言大喜,正欲感恩,謝玄盯著葉夕說道:“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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