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薄相
他現下右手動不了，連執筆拿藥這樣的小事都隻能用左手。
他醒過來，最高興的自然還是李梁，少年麵上青澀，帶了點孩子氣，一直在他帳子裏轉悠，問東問西。這會兒帳裏帳外看了一遍，都不見秦樓的身影，又開始奇怪起來。
秦樓是他二哥最信重之人，按理說該貼身護這二哥，不會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眼下秦樓不在，慕淮也沒叫其他人伺候，這兒冷冷清清，簡直跟在帝京那偌大的王府裏一樣清冷。
李梁轉了一圈，奇怪定位問：“二哥，秦樓呢？”
那一晚使臣所居的驛館遭襲，慕淮隻身救出了晏嬌，路上帶的那幾個黑騎和秦樓一起，都趕去救明珠和落月。到如今幾人都不知去向，也不知是死是活。
閉了閉眼，慕淮神色淡淡地道：“事出緊急，跟散了。”
李梁迷迷糊糊地“哦”了一聲，觀察著他二哥臉色，才把滿腹的疑問咽了下去。
他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問的。比如，嬌嬌是和二哥一起走到這兒的，一路上這麽長，兩人也不知到底怎麽了，問嬌嬌關於二哥的狀況，她都一字不提……李梁思來想去，問題好幾次都要脫口而出了，可晏嬌一直在帳子裏歇著呢，他見不到人，隻好來了二哥這兒。
他瞅了瞅侯立在旁的軍醫 ，那人識趣地告退了。
有了空子，李梁終於忍不住了，問：“二哥，你怎麽和嬌嬌一起回來的？怎麽不見其他人呢？”
聞言慕淮頓了一下，心間好似又開始悶了 。少頃，他隨意道：“晏大小姐從驛館逃出，恰好見到我，她遇到我時隻說其他人也不知去向了。”言罷，他平靜地將那些藥一口飲盡。
濃濃的苦味在他口中漫開，他沉沉坐著，麵無表情。
“哦”了一聲，李梁還是忍不住問：“二哥你怎麽會傷得這麽重？”
慕淮仍是沒什麽表情，拿帕子擦了一下唇角，他道：“路遇回紇官兵搜查，那些人起了疑心，交手時受的傷。”
聽了這話，李梁麵色驟然變了，低著頭道：“看來，我又欠了二哥一次了。”
“欠我什麽？”慕淮側過臉望著他，眸光淡淡，似是不解。
“先是去年秋狩，二哥幫嬌嬌教訓了惠安郡主。如今二哥又護了嬌嬌一路，我這不是欠了兩次麽。”
李梁抬起眼來，雙眼亮亮的：“所以我要好好謝過二哥，救了嬌嬌一命。”
慕淮一頓，仍是神色淡淡，“你替她謝什麽？”他偏要追問。
“啊”了一下，李梁重新垂下頭去，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一舉一動裏，都透出少年人才有的青澀來。
慕淮笑不出來。靜靜望著這比他還小三四歲的少年，眉目間笑意無憂無慮，他指尖在碗口輕輕摩挲。沉靜的眸心開始泛出許多意味不明的東西，或許是豔羨，是嫉妒，是其他。
他眸中思緒變換，到最後隻是化成淺淺一笑。他道：“阿梁，我累了，想歇一會。”他的聲音有些飄忽，聽起來的確是氣力不足，又乏又倦。
“二哥，我話還沒說完呢。”李梁忍不住道，“是很重要的大事 ！”他帶來的人也還等在外邊。可慕淮隻是掃了眼，渾身疲倦，懶得管了，他淡淡道：“先退下吧。”
什麽都不想管了，他好像隻想拋開所有念頭睡一會兒。
人終於都退出去了，四麵又恢複了死寂。
帳外的風嗚嗚咽咽的，讓他想到這一路的夜晚，慕淮忽然又睡不著。外麵黑沉沉的，像望不到底的古井，他的心也很沉很沉，像古井。右肩上麻沸散藥效過去，那處有點疼，好似有一個洞，特別冷。
在榻上閉目好半晌，慕淮忽然慢慢起身，取了榻旁木架上一件大裘披上，一步一步走出營帳。
外麵果然起了很大的風。寒風還是像卷了刀子，撲麵而來，一下下刮著人臉。
真是冷極了，他定定立在帳前，耳畔好似又有腳步聲回響。
那是那一日夜裏，晏嬌守在那張小桌子前，實在受不了這麽冷的夜，她輕輕跺腳。生怕擾醒了他，她的嗬氣聲小得如同蚊吶，她的動靜也小心翼翼的，可他卻全都聽見了，那嗬氣聲輕輕軟軟，好似就在他耳邊。
他可以冷心冷麵，可以是噬血羅刹，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麽就會遇上她。
不遠處那個營帳裏還亮著燈，燈火暖黃，小小的一盞。他想起很久以前看她在燈下寫字的模樣。
靜靜望了一會兒，慕淮慢慢走過去，停在帳外。
“大小姐。”清冽如雪，玉石擊泉的一聲。
軍營裏隻有男人，晏嬌這日睡了好幾個時辰，醒來還是李梁吩咐小卒給她送的熱水，又給她找了附近城裏的百姓，要了兩身像樣的衣裳。靠那兩桶熱水，晏嬌好好梳洗了一番 ，這會兒才洗完，就忽然聽到慕淮的聲音。
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怔了一下，腳下未動，隔著帳子問：“殿下？”
慕淮道：“是我。”
“殿下何事？”
她倒是會裝模作樣。慕淮仍是淡淡道：“我還有東西在大小姐這兒。”
晏嬌這才想起，她的確是收了小閻王的匕首。借給她防身，原本要還給他的，今天實在太奔波了，都沒來得及給他。不過他每次都硬要塞給她……晏嬌倒是沒想到，小閻王居然自己找過來。
看來這把匕首，是真的很重要。
她連忙應了聲，轉身去取匕首。那匕首握在手裏沉沉的，雖鑲了紅寶石 ，看起來卻還是精致又冰冷。晏嬌拿在手上掂了掂，忽然覺得小閻王其實很像這把匕首，看起來姿容昳麗，實則都冷得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她掀簾而出，慕淮就等在帳外。
寒風將他長發吹得揚起，墨黑的夜裏，兩人視線相對。
小閻王如今一身月色長衫，肩上披了毛茸茸的玄色大氅，見了她，那張美人薄相的臉上也驀的柔和下來。
攝人心魄的麵容不複殺人時的陰厲冷血，一眼看去，隻當是什麽溫文清雅的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