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血氣
他不說話了,隻穿著那身遍布著血跡的衣服,像個從地獄裏沐血而出的修羅。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許久,抬眼看了看晏嬌,忽然開口,認真道。
“大小姐,此次若能平安回去,我定會上門求親。”
這是提醒她,男女授受不親了?
晏嬌當機立斷,“不用。”回得斬釘截鐵。
慕淮眸色頓時冷了,眼圈泛紅,隻死死盯著晏嬌。
晏嬌亦麵色坦然地望了回去,甚至沒有一絲扭捏,“殿下既然救了我,我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殿下死了。我隻是還殿下的,還請殿下不要誤會。”
她將話直直挑開 ,說得滴水不漏。慕淮牢牢盯著她,穿過她的眼眸,甚至可以窺見她冷冰冰的心。
這雙眼睛太冷靜,也太坦然了,坦然到像把刀子,會傷人。
或許從救下他、接近他的第一天起,這人就是這麽想的,無非是把他當一隻受了傷的貓狗,對他起了憐之心,或是一時覺得好玩救下,扔了就扔了。別說是真心了,她那樣的人,哪有什麽真心?
她果然嫌棄他。既嫌棄他,為何又偏要招惹他?
慕淮薄唇緊抿,良久,自喉間湧上一股腥鹹。
是濃濃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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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早有預料,待脫下慕淮上衣的時候,晏嬌還是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驚了驚。
早在晏府時他就常常落傷,遇到她之前更是幾乎從未醫治過。那些沒長好的傷不客氣地留下道道疤痕,觸目驚心。
而眼下隻扒開他的衣裳,見到的卻比那時候還不忍目睹。
少年胸膛結實,肩寬腰窄,這兩年來身上又落下不少傷疤。除了現在右肩上這一處傷,身上還另有好幾道沒長好的舊傷,這些舊傷剛剛結痂不久 ,應該是這幾個月新羅成的,還在生新肉的時候,沒有長好。
右肩上那道傷口留了太久,傷口上滲出的血都和中衣凝固在一起,晏嬌一頓,再也下不去手。
她沒說一句話,隻定定看著而後拿了小剪子,把他的衣裳自胸前剪開,再用清水打濕了帕子,一點一點潤在傷口上,輕手輕腳地擦拭。
起火很可能有把牙帳城兵衛引過來的風險 ,所以這木盆裏的水還是冷的。天氣本就涼,這水更是冷得骨頭疼,隻是沾了一下盆裏,晏嬌就好似被突然刺了一下 ,指頭都通紅。
這樣的冷,擦拭在傷口上,當真是雪上加霜。那帕子才剛碰到傷口,晏嬌就能發覺,少年的身子驟然繃緊。
“疼嗎?”晏嬌沒有抬眼,緊張道,“疼就說出來,我小心一些。”
慕淮沒有說疼,甚至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隻是搖搖頭,視線落在她鬆軟的發上,看晏嬌為他緊張兮兮地忙碌。
少頃,他出聲:“大小姐,多謝。”
晏嬌沒有看他,繼續擰了擰帕子,道:“別說這些話了,一條命,我還不起,隻能做這個。”一麵說著,一麵把傷口都處理幹淨了。擦拭了那些模糊的血跡,這才露出這傷口的本來麵目來。
右肩上這道傷口青黑,那支斷箭卡在裏麵 ,滲出的血都是近乎黑沉的暗紅,瞧著實在令人害怕。
晏嬌轉開眼。
慕淮端坐在床榻上,左手握上插入血肉的斷箭。沉息了一會兒,他咬住下唇,下頜繃緊,冷然地一個用力——那支斷箭被他一鼓作氣地抽出,帶出翻卷的血肉。
傷口上頓時有鮮血不住地往湧出,慕淮弓身,腰窩緊窄地彎了下去,疼得發出輕哼,麵上的汗一顆一顆往下淌。
晏嬌根本不忍心看。那聲輕哼聽得她眼圈發紅,卻來不及想別的,忍住眼底泛上來的淚意,手忙腳亂地給慕淮上藥。好在她還懂一點藥理,把止血的藥倒在幹淨的布條上,又用布條裹住他的肩膀。
藥需得停一會兒,接觸傷口,晏嬌將布條纏在他肩上,摁住他的肩膀。
藥味清涼,貼上傷口,一定也很疼。與藥物相比,慕淮的血卻是熱的。
不過停了一會兒,那片布條都被湧出來的血染紅。
晏嬌看在眼裏,纖細的手微微顫動。
“還是我來吧。”慕淮扔是垂著眸子,聲音悶悶的。說完,他用左手摁住那布條,抬手時無意間碰上晏嬌的,兩人幾乎同時一怔晏嬌訕訕縮回手。
她的指尖都是慕淮的血,通紅一片,她沒敢看,雙手垂在身側,站在一旁,等那些止血藥起了作用了,才開始拿了其他藥抹上,又重新纏上幾圈繃帶。
繃帶需從後背纏上胸膛,晏嬌隻能湊近了,幾乎貼近他胸膛,快速纏了好幾圈。少年的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耳畔,有些急促,她連忙問,“疼嗎?”
他是疼的。渾身都出了一層冷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春色蒼白如紙,低著頭 ,能見到少女烏黑的發頂和一雙手。那手也白嫩無暇,嬌嬌軟軟,原本該是拿著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的,如今卻滿是他的血。
她也本該是見這世上最好看的風景的,如今卻和他一起,被困在這牙帳城的冷夜裏。
慕淮安安靜靜,隻覺心底安然一片,還莫名發軟。
疼嗎?
那雙滿是鮮血的手讓他看著難受,卻不是疼的。
他輕輕搖頭。
晏嬌迅速退離了。她麵色平靜,耳畔卻殘留著慕淮的氣息,微微發熱。
停了下來,她道:“慕淮,你睡一會兒。”
慕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這會兒乖巧到不行,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他點頭。
晏嬌一手托在他的腰上,避開他的傷,讓他在床榻上將將躺下。這才發覺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如今那些冷汗都開始幹了,這床榻又小又冷,晏嬌沒法子 ,隻能把那小格子裏的衣服全都拿出來,替他貼在榻上。
做完這些她就要起身離開,忽然袖子被人勾住。
晏嬌回身,見小閻王不肯閉眼,隻是看著她,眼尾染了紅,麵色蒼白,是極受傷的神色。
她看懂了。很認真地保證道:“我不會走。”
少年似乎這才安了心,最後看她一眼,終於闔眼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