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阿念
謝雲渡獨自回到桃山主峰,默默從二師兄手裡接回小鳳凰抱在懷中,心裡難過才稍微減弱了一些。
「下了這麼大決心?」徐朝客嘖嘖稱奇,「荀觀你們二十多年的交情,不要了?」
謝雲渡低聲道:「二師兄,我是不是真的誤會荀書呆了?」
徐朝客則道:「甭管是或不是,這事兒你都沒做錯。他一勾玉閣的人,你難道還真能跟他掏心掏肺?」
謝雲渡沒有接話,只嘆了口氣。
又片刻他忽然想起:「你怎麼忽然不反對我……」
徐朝客冷笑一聲道:「木已成舟,還能如何?……罷了,你這兒子可取名了?叫謝什麼?」
謝雲渡一呆,瘋狂搖頭:「二師兄你別取笑我了。」「你還當我是開玩笑?」徐朝客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一個小屁孩,能自己憑空生個孩子出來?好歹現在還沒人知道。但凡你敢帶著他公開露面一次,完全
就是不打自招。」
謝雲渡倒是輕鬆,他早想好了,「大不了就家裡蹲唄,問了就說我去劍籠閉關了。」
徐朝客提著劍鞘上手就打。
「我又怎麼了我?」謝雲渡連忙跳開,一臉冤枉:「別人家師兄三年不見稀罕都來不及,你還揍我??」
徐朝客黑著臉道:「就是從小揍得少,才慣得你什麼麻煩都往自己家裡攬!」
謝雲渡不吱聲了。
「十日後,你六師兄開山門收幾個書童。」
徐朝客淡淡瞥了一眼他懷裡的孩子,「到時候送一個不要的給你。」
……
……
時隔愈十五年,桃山再開山門。
書童便是記名弟子。除了極少數如謝雲渡這種被桃山山長直接選中的幸運兒,桃山的正式弟子都是從書童做起。
上次入門的一眾小書童中,貧家子弟蘇景被桃山二師兄徐朝客看中,成為徐朝客數百年來唯一的親傳弟子,可謂一步登天。
如今桃山再開山門的消息甫一傳出,近些年如死水一般無趣的修行界登時再度熱鬧起來。
就算桃山六師兄名聲不顯,但那也是桃山。更何況,蘇景不就原本是四師兄商小梅的書童,最後卻被徐朝客挑走了嗎?
短短三日之間桃山附近已圍滿了人,大多都是帶著自家適齡孩童前來參選的父母。而與此同時,還有更多的修行者蜂擁而至。
……
只是桃山的熱鬧卻傳不到這裡來。
神域西梁,茯苓谷地。
一代醫聖劉松風,已將仙逝了。
……
靜室之中,鬚髮盡白的老者久久望著自己的三位弟子。
大弟子任平,處事踏實內斂,不久前道侶剛有身孕。
二弟子喻舟,聰敏靈透,一身醫術盡得他真傳。
三弟子姜忍冬,雖隨他學醫時日尚短,但心性堅韌寬仁,日後必有大成。
而當劉松風看過來的時候,任平與喻舟卻都默不作聲地避開了視線,只有姜忍冬平靜抬頭。
「師父,」她跪下叩首,道:「弟子願意繼承『過隙』。」
這是姜忍冬早已想過的。既然神通必須由師門中的人繼承,那不如是她。繼承神通便註定壽元難永。兩位師兄經驗才學遠勝於她,他們活著才能醫治更多的人。而如果她們退縮卻讓師侄們甚至茯苓谷地的普通弟子來繼承,實為不慈不
仁,更與醫道誓言違背。她是最適合的人選。
這已不是姜忍冬第一次向師父剖明心意。但就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劉松風仍是搖頭未語。
「……為什麼就一定要有人繼承?」喻舟實在忍不住開口,「這神通已經害了師父,難道還要害更多人嗎?」
姜忍冬低聲道:「無論如何,它的確能救難救之人。」「還是由我來吧。」任平忽然道,神色微微釋然。他坦誠道:「慚愧。之前內人的事,確是我有了逃避之心。但我畢竟是大師兄。忍冬年紀尚小,由她繼承,與逼
迫宗門小輩繼承又有何區別。」
「大師兄,」姜忍冬不由道,「我是真心……」
「都不必說了。」
沉默已久的劉松風終於開口打斷。
任平三人皆望向師父。
「我乏了,你們且都回去吧。」老者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攙扶的弟子,拄杖轉身,「此事改日再議。」
有關神通的討論總是這般不了了之。任平三人並不意外,只依言行禮退下。
而劉松風獨自穿過廊道,回到庭院最深處的靜室,抬手關門。
他神情如常地轉身,抬眼看向房中的不速之客。
少年背對著他坐在桌子上,手裡把玩著一盞透白的瓷杯。
「你老了很多。」
季牧正透過杯壁的倒影瞧著他,思忖道:「和我爹爹臨死前那副樣子差不多。」
劉松風笑了笑,道:「你倒是老樣子。」
他便在椅子上坐下,施施然給自己倒了杯茶。
季牧掃視著老者的動作,頗感無趣地撇了撇嘴,「原來我今日倒是做好事來了。」
劉松風問:「永寂台能抵消神通的反噬?」
「唔,」季牧說,「那我得上手試一試才知道。」
劉松風一笑。
「來,坐。」他給季牧也添了杯茶,「『時間』可不是什麼好玩的東西。我沒想到你季牧竟會對它感興趣。」
季牧笑盈盈地問:「你好奇?」
「如果你是為了復活那個人……僅憑這個神通做不到。」劉松風嘆道,「等你試過便知道了,真實世界的規則遠比古戰場中更難撼動。」
季牧卻忽然安靜下來。
他夢遊般地飄到劉松風旁邊坐下,神情似笑又似出神,臉頰浮著一層異樣的紅暈。
「你真是太幸運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
季牧湊到劉松風耳邊小聲說道:「他,還,活,著。」
劉松風豁然而驚:「此話當真?!」
季牧長長深吸了口氣。
「等拿到你的神通,」他按住胸口喃喃道,「我就可以去見他了!」
劉松風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
「……多謝。」老者真心實意道,「能在最後知道這個消息,實是了卻了我一個心結。」
季牧打量著他的表情。
「看在你還算有良心的份上,」季牧饒有興趣地問:「你自己想怎麼死?砍死?毒死?……還是一會兒我用神通讓你老死?」
劉松風微微挑眉,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神通怎樣傳承。」
季牧這才想起來:「對哦……」
他曾經在古戰場殺了艷零兩次都沒得到她的神通。聽說那個神通現在被宇文氏的人取走了。
「那我應該怎麼做?」季牧坐直,乖巧稱呼道:「劉前輩。」
劉松風失笑。
整個神域能聽季牧喊一聲敬稱的恐怕也沒幾個。看來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你殺了我,而我同時自願將神通給你。」劉松風一笑道,「就這麼簡單。」
他自納戒中取出一柄匕首交給季牧。
「你可以刺我丹田。」劉松風道,「我壽元已盡,全憑境界支撐。修為消散的幾息之間,我會將神通傳你。」
季牧接過匕首比劃了比劃,心情有些新奇。
「你好像是第一個自願死在我手裡的人。」少年歪了歪頭,罕見耐心地問:「有什麼遺言嗎?」
劉松風本要搖頭。
他身後事早在一年前都已盡數交代妥當。但他看了季牧片刻,忽然開口。
「自古戰場后,我們每個人的命都是他給的。」劉松風對季牧說,「你既真心敬重他,又為何不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想必季牧是不會喜歡聽這種話的。劉松風這樣說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可能激怒他的準備。而出乎意料的是,季牧卻沒有太多反應。「這世上好人雖不多,卻也不算少。」季牧嗤笑,道:「我若真是那種能被所謂的』善』感化的人,何須等到現在?實話告訴你,他身上唯一令我討厭的地方,就是他
對別人太好。你們竟會覺得我會因為他變成一個大善人?」
劉松風眼神微露疑惑,「那你為什麼……」
「對啊,」季牧幽幽道,「為什麼呢?」
他輕手一推,將匕首送入老者丹田。
「我看得到,你身上有很多功德。」少年眼底氣運之輪一閃即逝。他勾唇笑道:「也許,再過不久就能遇到下一世的你……再會,前輩。」
劉松風微微一笑,並指點向季牧眉心,答。
「再會。」
……
……
桃山開山門的第七日,一個瘦弱的男童來到了山腳下。
「快走!快走!」
「小叫花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離我遠點!」
他衣衫臟而單薄,跛了一隻腳,身上臉上遍布陳年的燒傷疤痕,看上去形狀可怖,所到之處都是嘬嘬的驅趕聲。
男童恍若未聞。他一瘸一拐地越過長隊,穿過滿身華服的人群,獨自一人站到了山門之前。
「他們說來了這裡就給吃的,」男童問,「這是真的嗎?」
身後一陣鬨笑。
負責登記的兩個桃山弟子相覷片刻,其中一人道:「是真的。你叫什麼名字?可知自己籍貫出身?」
男童又問:「我說了,你們便給我?」
桃山弟子點頭。
男童便答:「我叫阿念。全家都死絕了,是個孤兒。」
測謊石毫無動靜。這孩子說的是真話。桃山弟子依言記錄,又指向測試修行資質的通靈玉:「阿念,摸摸這塊石頭。」
阿念歪了歪頭,好奇地將手放在了通靈玉之上。
一縷靈力透過掌心延伸向他周身骨骼脈絡,陣法與仙骨遙相呼應的一剎那,通靈玉陡然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奪目光彩。
四周頃刻鴉雀無聲。
毫無疑問,這是最頂尖的修行資質。
記錄的弟子震驚難言,緊緊盯住這個其貌不揚的孩子,才發現他完好的那隻眼睛又黑又圓,形狀非常漂亮。
「好了么?」阿念問。
「…好了。」桃山弟子回過神來,神色更加友善,「阿念,你且隨我來。」
阿念便跟上。
經過鎮山石碑之時,他的目光在其上桃山二字上停留片刻,復又收回。阿念抬頭望向石階盡頭,平靜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