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難道我就應該去憐憫他的弱小
“我沒瘋,我是要殺你,哪管得了其他。”薛璟笑著,隻是連那聲音都逐漸虛渺起來,仿佛是漸漸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此刻,他就坐在他故鄉的某處祭壇,那裏豎立的巨大白色石碑不知什麽時候開裂,從底座開始劈出巨大的深穀,裏麵暗紅色的岩漿湧動。
??滾燙的火風偶爾吹到裂縫上方,這周圍久未有人居住,草木瘋長,似乎都快沒地方落腳,可是那一點微末的火星,落到這帶著濃鬱綠意的草木中,不過眨眼的時間,就燃成熊烈的一片。
??薛璟就站在裂縫之外,境遇可想而知。
??麵上,身上,明明已經到了元嬰,眼下看來似乎也隻是凡人之軀,被火星一燙便是一道猙獰傷疤。不過他毫不畏懼,少女的聲音並未喚回什麽,他凝視著深淵,眼睛裏有灼灼發亮的火光,瘋狂,執拗,而在他腳底下,掙紮在岩漿裏的萬鬼在嚎哭,一時間他竟分不清,這究竟是自己的故鄉,還是在人間煉獄。
??而於那掙紮著的鬼影中,他甚至看到了熟悉的麵容。
??那曾經都是他的族人,包括他的母親……隻是他們已經不記得所有,隻能成為一個在無間地獄掙紮煎熬著的死靈,永世不得超生。
??此情此景,倒是能夠讓他聯想到,當初魔神一縷魂魄初初逃脫之時的慘況。
??局勢控製不住,唯有坤靈仙族王脈的生魂可催醒這靈淵魂獸。他的母親為了挽救族人,幾乎沒有猶豫,將自己的生魂獻祭了出去……可是她母親是旁係女,血脈的程度遠遠不夠。
??她也什麽人都沒救到,魂獸微微醒轉之後再度陷入沉眠之中,沒能阻止魔神誕世。
??而他不一樣。
??薛璟割破手腕,任鮮血在颶風中,如破碎的火紅荻花一般紛紛散落。
??深淵裏的火焰忽高忽低,古獸沉睡其中,似乎是在均勻地呼吸。
??“來吧,來吧。”
??薛璟的目光由冷冽轉向狂熱,甚至有淚水馬上要奪眶而出,他能感覺到全身的力量都在被抽取走,魂獸接受了他的獻祭,並且他似乎還能夠聽懂魂獸藏在低吼聲裏的語言。
??薛璟慢慢張開懷抱:“想要我的軀殼也可以,怎樣都行,隻要你幫我殺了那個人。”
??火苗一下子掀得老高,似乎有什麽龐然大物從岩漿海水裏躍出來,風與熱浪幾乎快要摧毀薛璟,可他仍穩穩站立不動,閉著眼睛,一副心甘情願的模樣。
??沒有想象般靈魂侵襲的劇痛。
??滾燙熱量似乎也在某個時刻戛然而止,他詫異地睜開眼睛,看到麵前懸停著的巨大龍形巨獸的頭顱,光眼睛就占了半張麵孔,燦爛明亮,瞳孔是漂亮的赤金色。
??那雙眼睛定定看了他許久,瞳孔裏的光芒才慢慢渙散寂滅,隨後身軀也緩緩散去,成為隻帶著一點餘溫的灰燼。
??失去了巨獸的遮擋之後,令宵的身形便完全顯現出來。
??他握著一把巨大的魔劍,從後切去了那魂獸身體的一半,熱岩漿與支撐他艱難躍起的死魂們原本聚攏成他的身形,現在猶如山嶽崩塌了一般,紛紛退回到了那裂縫當中。
??外鬼哀嚎,還有一些不甘於此的死魂在緊緊糾纏著令宵的兩隻胳膊,令他連舉劍都艱難。
??饒是如此,少年魔神也不見半點疲憊之態。他魔化過後的身軀頭角崢嶸,而後遠遠注視著他,微微掀起嘴唇,也隻是嘲諷一句:“你瘋了麽?憑那種東西,就想殺死我?”
??薛璟身子顫抖,他被吸去了一點魂魄,自然原本不能如此收場,是令宵在斬斷魂獸的時候,順勢返還了大半。眼下他有些站立不穩,身體一歪,差點就墜入到那巨大的裂縫當中,幸好阿霧也及時趕到,一根白練伸將過去,勒住了薛璟的腰,這才讓他脫離了險境。
??可哪怕是目的達到,阿霧也一點兒不敢鬆手。
??薛璟血紅著眼睛,從背上拔出劍來,一門心思就是要取令宵的命。
??阿霧一時沒拉住他,被拖行了數丈,腳尖方勉強抵住一個大石頭,而後站穩。
??令宵並未被死魂困多久,他看著阿霧手肘上的擦傷,似乎也有些不耐煩了,眼睛裏殺意蓬勃。
??一記重擊,令宵似乎並未有動作,但是薛璟卻被擊飛出去,嘔出大口的鮮血來。
??他的意識尚未完全渙散,瞳孔卻失去了聚焦,仰麵看著那慘白天光,麵上燒傷的痕跡再加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實在讓人不忍再看。
??“果然神,便是這般,全知全能麽?”他喃喃自語,繼而笑出聲,明明整個身體都瀕臨破碎,可他似乎就是在用最後的力量笑著,近乎瘋魔。
??阿霧邁步,想要走近他,卻被衛令宵出聲製止:“夠了。”
??不過阿霧也是膽子肥了,她仿若未聞,步伐堅定。
??其實,令宵的血債哪隻坤靈仙族一個。然而其餘上門來尋仇的,他根本不會給予那麽多的仁慈,還想著辦法去周旋。
??這一切因為什麽,她真得不明白麽?
??阿霧的每一步,都似乎是踐踏在他的心上。
??他隻得背過身去,眼角泛紅,迫使自己不去看,不然他真得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可是半晌之後,他聽到阿霧的哭聲。
??是細微的抽泣,仿佛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她沒有再往前走,而是脫力一般頹在地上,用手遮住自己的麵頰。
??蒙暗天光下,薛璟仍然保持著方才據地而坐的姿勢,隻不過將一把匕首捅在了自己心髒的位置。他垂下的眼簾看起來那般疲憊,一滴淚懸停在眼睫上,可也總算,是徹底地解脫了。
??阿霧的白練軟軟垂在了地上,被一陣風刮過,漫無目的地飄搖。
??……
??怎麽就死了呢?
??令宵一直到後來都沒想通,薛璟的自戕,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的心好像變得越來越冷漠,那樣的場景打動不了他,他隻是走過去,想要扶起嗚咽的少女。
??“沒事的,隻要他魂魄尚存,我就能將他複活……”
??此刻,他仍說著自以為安慰的話,可手剛剛伸過去,想要擦去她眼淚的時候,少女卻目光冷冽,抬手將他的好意給掃拂開。
??“你什麽都不明白。”阿霧隻是說了這麽一句話,可卻沒什麽憤怒悲傷的情緒,真要說來,那應該是一種無奈,近似歎息。
??他忍不住追問:“我不明白什麽呢?他是自戕,我不欠他什麽了……難道我就應該去憐憫他的弱小,再將自己的身軀送上前,供他戳幾刀出氣?”
??想到這兒,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冷意:“阿霧,你是不是就沒想過,我也是會疼的。”
??少女抬起頭看他,眼圈處紅紅的,她說道:“我想過。”
??她明白的,很多東西,隻是有時候始終覺得有隔閡,才沒有表明。
??而有些話,隻那麽一句便夠了。
??她起身,慢慢擦去自己的眼淚,而後走到薛璟身邊,用手輕輕擦去他麵上的塵埃,以及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稍微一碰,他的身體便癱軟了下來,跌在她的懷裏。阿霧也不想再壓抑了,萬千情緒湧上心頭,她根本抵擋不住。
??令宵確實不懂。
??神的身份,使得萬物唾手可得,他不老不死,與亙古恒長的生命,確實不會讓他懂得人世間生離死別的悲喜。
??就算薛璟複活,他也不會是原來的那個薛璟師兄了。
??而他骨子裏還是驕傲的,又承擔了太多沉重的東西,那些血海深仇,漸漸拖得他無法再走下去,而今他認識到了實力的懸殊,越是清醒理智,便越是絕望失望,他永遠也無法做成他想要做的事,前路黯淡再無光亮……可其實他也才二十來歲啊,這樣年輕,就在前不久,他還會朝她溫和地笑呢……
??阿霧沒有將薛璟帶回塗山。
??這裏才是他的家,他應當也會想從他的族人安葬在一塊。仙族死去之後,魂魄會如尋常人一樣,重入六道輪回,阿霧不知道後一世他會變成什麽,但總之還是希望他能順遂安定過一生,最好還有個足夠溫暖的親人父母,來彌補這一世的缺失。
??她哭了太久了,嗓子有些喑啞。
??令宵一直在她身側,她卻定定看著這塊新豎立的木頭雕刻成的簡陋墓碑。
??“阿霧。”令宵微微彎腰,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裏,少女身上寒浸浸的,似乎怎麽樣都捂不暖了,“對不起。”
??阿霧沒有說話。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令宵並沒有欠她什麽,也並不需要對她說這樣的話,那些悲劇既然已經發生了,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話,似乎由此導致的後果,也早就是注定好了的。
??阿霧隻是覺得惋惜,以及悲哀。
??令宵不肯放手,他大概是太想再聽到她的聲音,什麽都不說,內心裏一片死寂,恰恰是最可怕的。
??隻是這麽一等,便是過去了好久好久,他才聽到少女發出的喑啞低微的請求:“令宵,別再殺戮了,好不好?”
??她似乎不明白,那其實是很難做到的一件事情。除了魔界,也沒有地方能夠悅納他,甚至都將他當做仇敵,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可他還是答應了,輕輕“嗯”了一聲,順帶摸了摸她的鬢發。
??“我答應你。”
??盡量,隻是盡量,他不會再去觸碰到她的禁忌,不會讓她再看到如今日的這一幕。
??可是這鄭重承諾,阿霧似乎也無甚興趣,她閉了閉眼睛,半晌,天旋地轉,若不是少年箍緊了她的後腰,隻怕會不受控製地跌頹下去。
??……
??到夜裏,她喉嚨幹緊,急需水來浸潤一下,微微睜開眼的時候,恍若隔世。
??少年亦穿著一身雪白中衣,睡在她身側。她剛想說,自己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可是陡然回過神來,方發現難以再去欺騙自己。
??薛璟死了,就在她麵前,她卻救不了,隻能眼睜睜去看著。
??少年睜開眼睛,不像是有過睡意的樣子,而是十分清醒地凝視著她。
??“要喝水麽?”但也隻是片刻,令宵移開目光,起身去拿放在小幾上的茶水,遞給阿霧。
??阿霧心不在焉地抿了幾口,深深呼吸了幾下,想要衝淡盤踞的心裏的情緒。她躺回去繼續睡,不久少年也躺了進來,兩個人貼得很近,可她的身體依舊暖不起來,甚至覺得齒冷,牙關處戰戰。
??阿霧背對著那少年,而少年卻扣住了她的腰,看上去她仿佛整個人鑲嵌進去了一樣。不多時他的手就開始往她衣襟裏探,揉搓抹挑,有輕有重,似乎是在把所有生澀的技巧都展現出來了,可慢慢的令宵也掌握到了節奏,不多時,將她的身體微微翻轉了一下,而後吻她。
??阿霧一直被動地承受著。
??一直到他進入,她仍一聲不吭,生生忍著因未能濕潤而造成的疼痛。
??“阿霧,阿霧……”他唇舌一直就貼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呢喃她的名字。阿霧的眼淚卻慢慢流淌了出來,一直沒入到鬢發裏。
??……
??並不歡愉,比第一次更加痛苦不堪。
??阿霧覺得自己好像從什麽地方開始壞掉了,令宵也不是不能發覺,一直到最後,他久久不肯退出來,兩個人額頭相貼,他強迫阿霧看著他的眼睛。
??一個人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如果她仍不相信,他都快要將自己的心剜給她看了。
??可他話未說出口,懷裏的少女卻纏著聲回答:“我隻是,很難過。”
??“還有呢?”能夠敞開心扉,總是好的,令宵溫和地詢問。
??少女卻搖了搖頭,伸手,撫摸了一下他光.裸的右臂,被萬鬼啃食,傷疤也不會那麽快好,還是印記已經很淺,應該快要痊愈了。
??果然魔神的軀體,就是與眾不同的,什麽都傷不了他。
??他卻抓過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她很快就能知曉他的意思,胸膛那處無疑是最溫暖的地方,心髒的跳動靜謐又令人感到安心。
??他忽然說:“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了。”
??為數不多的憐憫,悲慟,溫柔,以及索求的欲望。一切一切,早就不受他自己控製,包括他自己,也已經是她掌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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