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這樣肮髒,本座還不屑動你
現如今,大概是進了八月吧。
??洞穴外麵,熱浪翻滾,一眼望去,遠處的丘陵已是一片焦土,明明一個月前,那地方還翠綠欲滴,撐起一片快活的陰涼。阿霧用爪子微微扒著洞外,仰鼻謹慎地嗅了嗅,除了無人收殮的族人屍體的腐臭味道,並無其他。
??“牧野,你照顧好母親,我去去就回。”她輕輕道,頗有些不舍地轉頭看了一眼,如今局勢尚不穩定,出這個洞穴,便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若一個時辰我還未歸,多半是遇到了什麽不測,屆時你帶母親速速離去,不須管我。”
??這洞穴幽深曲折,外麵不過小小一洞口,裏麵卻足以容納下兩個成年人。一個看上去才十一二歲的男孩坐在洞穴裏,懷抱著一隻昏睡過去的毛色黯淡的紅狐狸,他仰頭看著阿霧,稚嫩的麵容淨白昳麗,目光卻十分悲戚。
??“我明白了,阿姐,你去罷。”他嘶啞著聲音開口,“多多小心。”
??他們是親生的姐弟不錯,阿霧沒有化作人形,是倚仗著狐狸身更為靈巧,而牧野要照顧受傷的母親,有手有腳才更方便。
??阿霧沒有再猶豫,鑽出洞口之後順勢一滾,將原本豔紅發亮的皮毛沾上一層沙礫塵灰。
??隨後四腳抓地,跑得飛快。
??母親的肺腑被魔氣灼傷,耽擱不得,而她記得塗山西北側有一處淨泉,可以驅散魔氣。
??隻不過,泉水早於一月前就已經幹涸,她這次去,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尋到泉眼。她知道希望渺茫,卻不得不去做。
??去往後山,需經過已成廢墟的塗山行宮。
??他們塗山靈狐一族與尋常狐妖不同,是得了仙脈,位列仙班的,兩千年前,人皇大禹之妻便是狐仙塗山氏。
??阿霧對行宮裏的一草一木,都有著太多太多的回憶。
??作為塗山帝君的長女,阿霧已在這裏生活兩百餘年,她天生斷尾,靈根缺失,直至不久前才堪堪化形,可戰火自從十年前便蔓延開來,因為魔界出了個鐵血手腕的魔尊令宵,據說是什麽上古魔神的轉世,手指輕輕一拈便可催動業火,就算修成仙體,沾上一點也會神魂寂滅。
??他揚言要逆了這天道,顛覆仙界的統治,成為天地共主。
??畢竟魔神轉世嘛,總有點追求。
??於是六界就這麽遭了殃,仙界一開始不以為意,隨便派了幾個將領帶兵鎮壓,卻被令宵滅得渣都不剩。
??等大家回過神來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令宵已經啟動了上古殺陣,無數曾被鎮壓在其中的邪靈逃逸而出,他們積壓太多的怨氣,渴望鮮活的血肉已經太久了,至此之後,六界大亂,一直安穩的塗山也被卷入到其中。
??阿霧尤清晰記得那一日,黑色的罡風裹著殺伐之氣,遮蔽了日光,天色一片昏暗,烏壓壓地籠罩了整個塗山。
??塗山地處人界,屬於地仙,魔族最先想要爭取的,就是人界的力量。而她父親塗山帝君為了保全族人,假意歸降於魔族,說好出兵共同對付天界,卻又半路殺了個回馬槍,準備阻一阻他們染指仙庭的腳步。
??這般出爾反爾,讓令宵勃然大怒,塗山帝君隕落於那一戰中,而母親似乎早就知道了父親的選擇,聽聞噩耗,也沒時間悲傷,迅速召集塗山狐族出逃,然而還沒走出塗山地界,就遭到了魔族的反撲。
??雷陣降下,業火傾軋,加上那些餓了許久的邪靈們的肆虐,昔日繁盛的塗山,瞬間淪為了煉獄。
??阿霧眼睜睜看著無數族人死亡,烤焦的狐狸屍體堆積成山。
??而母親作為君後,滅族之恨加上喪夫之痛,更是寧死不降。
??不光如此,她還穿著一身素衣,捧著塗山帝君的牌位,麵對漫天邪靈,一番慷慨陳詞,父君已然殉道,她大約是想快些步他後塵。
??於是,她被令宵的手下打成了重傷,而阿霧身上還藏著一件父君贈予她的靈物,可她靈力不夠,隻能瞬移走受傷的母親和弟弟牧野,遞送的位置也無法離塗山太遠,隻在東南角一處天然形成的地洞。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這般寬慰著自己,所幸,那些妖魔急著對付仙庭,並未仔細搜查他們。
??阿霧無暇再觸景傷懷,她一路跳躍,循著淨泉幹涸的河道,去尋找它的泉眼。
??她跑得太急促,狐狸心髒快得要超出負荷。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泉眼還真讓她找著了,它位於半山腰處,也馬上將要幹涸,阿霧舔了舔嘴唇,忍住饑渴,從納戒裏掏出一枚琉璃盞來。
??一滴,兩滴……
??她焦急地等待著。
??好不容易接到了滿滿一杯,她才鬆了一口氣,準備回去救治母親時,有人抓著她的半截斷尾,輕飄飄將她提起來。
??如今的塗山,除了幸存下來的他們幾個,哪還有善類。
??阿霧嚇得炸毛,狐狸爪也握不住光滑的琉璃盞,眼睜睜看著它墜落在地麵,裏麵那些好不容易得來的淨泉潑灑在泥土裏,霎時便不見了。
??那是給母親救命的!
??阿霧懊喪又害怕,可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擔心別的,隻怕自己都要活不了了,抓住她的人罩一襲白衣,不染纖塵,可要不是阿霧見過魔尊令宵本人,隻怕會真得以為他是來搭救她的某位仙友道長。
??然而她那日所見到的令宵,偏愛穿一身白衣,浮於漫天魔眾前,如皓月淩空,沒有半點殺伐戾氣,反倒顯得溫柔平靜。
??魔神,也是神啊,同樣誕生於上古鴻蒙之中,甚至比起其他正道神明,他隻追求強大而純粹的力量。
??上次魔神作亂,已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以隕落眾神為代價,才鎮壓了他的肉身,然而魔神的靈魂不死不滅,紮根於人性幽微處,肆機重返世間。
??其中心性不定者,要數凡人最多。所以如今修仙宗門林立,為的就是宣揚正道風骨,普度世人,至少可以延緩一些魔神重生的腳步。
??不過現在看來,無甚用處,該來的還是得來。
??阿霧驚恐地閉上眼睛,身子不停顫抖。
??此時此刻的她,隻求能夠死個痛快。
??然而過了好半晌,他還是沒有動手,反而將髒兮兮的她抱在懷裏,伸手輕柔地拍去她皮毛上的灰塵。
??她呆呆仰起麵容看他,琥珀色的眼珠裏水光漉漉。
??如此近距離的打量,才發現那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魔尊,居然有張素白清雋的麵容,一雙桃花眼微微上翹,黑白分明,笑起來有清澈的少年感。
??他不笑倒還好,笑起來阿霧才覺得詭異。
??清秀的皮囊之下,就是這樣黑心狠辣的一個人,屠戮了她全族,殺害了她父君。
??這血海深仇,不趁著他鬆懈時狠狠咬下一口肉來,阿霧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得悲壯一點。
??阿霧說到做到,在令宵準備再伸手摸她之時,她回身狠狠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呸!硌牙!
??她還沒回過神來,場景瞬移,來到一處大殿內,古樸雅致,香風拂麵,裏麵家具一應俱全,仿佛是雲上的某處仙庭。
??令宵將手從她嘴裏挪出,神情看著不像是懊惱。
??他垂眸靜靜看著她,甚至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狐狸皮毛,或許是嫌她太髒,他還拍了拍沾染在她皮毛上的塵灰。
??阿霧心頭湧上了恐懼,四腳亂蹬拚命想要逃離,而那人不知何時劃破了手心,垂下了一滴血來,正好滴在她的唇上。
??也不知是不是饑餓久了,她聞著竟然十分香甜,動物本能說來就來,她舌尖一卷,那滴血就進了肚。
??隻一瞬間,她毛發褪去,身體舒展,顯露出少女的形態。
??阿霧每次變身,都得努力好久,而且身後還會留個半截的尾巴,看起來滑稽可笑。
??而現在,一滴血就解決了這個難題。阿霧沒反應過來就被拋到床上,男人亦壓了上來,大手探入她毛皮化成的衣襟裏。
??比起死來,阿霧更怕被侮辱。
??可她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隻頸脖勉強可動。少女那雙嫵媚靈動的狐狸眼湧出大滴淚珠,全都沒入到鴉雛色的鬢發裏。
??男人俯身,似乎是含著笑意,唇角貼在她耳邊。
??“放心,你這樣肮髒,本座還不屑動你。”
??可手指卻蜷曲成爪,一寸一寸,慢慢陷進她心髒位置的皮肉裏。
??少女疼得麵容扭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畢竟是狐狸仙,即便驚恐,樣貌也楚楚動人。
??令宵用另一隻手,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她往側麵望去。
??偌大的床榻裏,居然還躺著一位姑娘。
??單看側麵,輪廓就極其柔美,隻是她大約死去多時了,雙手合在胸口處,藏著一枚寒玉,此物可保她的屍身不朽。
??阿霧視線模糊,猶如一隻快要旱死的魚,大口大口艱難地呼吸著。
??她越是掙紮,血迸得越發厲害,染了令宵那一身白袍。他的手已經攫到了她的心髒,小心翼翼的,一寸一寸血淋淋地帶出來。
??“好痛,好痛,好痛啊……”
??阿霧絕望地哭喊,唇角溢出鮮血,眼前似乎也一片猩紅,一層一層渲染蔓延開來。
??她知道,自己一定死狀猙獰。她這半仙之體,即便心髒被取出也不會立刻死去,於是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那一團尚跳動著的血肉模糊之物投入丹爐。她甚至叫喊不出聲,有的隻是瀕死的茫然無措。
??生命與意識慢慢抽離,輕飄飄沒入雲際,即便再害怕再不舍,也不能結束這個進程,最後仿佛是以俯瞰的視角,她看著自己慢慢變成蜷縮著的狐狸,也看到自己心髒被爐火煉化,成為一顆發光的丹珠。
??半身染血的魔神,將阿霧的屍身扔到一邊,含住那顆丹珠,神情溫柔地抱起那個女子,慢悠悠湊近,以唇齒相抵。
??發光的丹珠,一點點被渡進那女子的體內,她的身體漸漸回暖,蝶翼般的睫輕輕顫動,最終淩然睜眼,瞳孔當中光華流轉,與空中的阿霧驟然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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