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一行人入常山之時, 天色已晚。
山寺遠離人煙,鳥雀蟲鳴聲聲聒噪。
盈盈月色籠罩山寺,晚風掠過山間松濤, 似夜雨瀝瀝。
「沈師姐,我沒騙你吧, 這一路風平浪靜,我師兄最是嫉惡如仇, 絕對沒有什麼妖僧的。」
懷禎望著不遠處近在眼前的山寺,心中不免升起了幾分期待。
算起來, 他也有四五年沒有見過明寂師兄了。
江臨淵叩響了昭覺寺大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著僧袍的小和尚出來應門,他睡眼惺忪地開門一看,見一群人烏壓壓地立在門口,登時嚇清醒了。
江臨淵:「叨擾了佛門清凈,抱歉,我們是從純陵來的,不知你們住持是否同你說過我們來此拜訪的事情?」
這小和尚聞言半響才想起來,師兄最近似乎是說過會有人前來拜訪。
他磕磕絆絆答:
「說、說過的, 施主們請進,我這就去向佛子通傳。」
寺院大門吱嘎敞開,眾人魚貫而入。
一入寺中, 沈黛便覺得有些新奇, 尋常寺院內大多古樸肅穆, 莊嚴持重,這昭覺寺內卻不只有蔥蘢的參天古樹,還種了大片大片的紫陽花。
寺中石燈搖晃,月光下, 紫陽花幽幽盛放。
「看來你這師兄也不是什麼莊重佛子嘛。」
謝無歧嗅了嗅旁邊的紫陽花,語調彷彿在故意找茬。
「這花照料得這麼好,說不定是為哪個心上人種的吧?」
懷禎剛想脫口怒答「你胡說」,但他這一路上也不是沒有長進,小和尚憋著一口氣,聲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一句:
「阿彌陀佛,謝師兄不也給沈師姐種了粉黛草,難不成也是給心上人種的?」
「……」
謝無歧難得說不出話。
沈黛卻沒聽到兩人對話,只是下意識地拉了一把走在前面的一位陸家修士。
「小心。」
那修士收回腳,這才發現他差點踩到邊上一株不起眼的花苗。
前面引路的小和尚循聲回頭,見他差點踩到花苗,大驚失色:
「沒事吧——」
修士還以為他是在問自己,剛要答沒事,便見小和尚神色匆匆過來查看花苗。
見沒踩到,他才鬆了口氣。
「還好沒事,施主們小心些,這些都是明寂師兄精心照料的花,可千萬不要隨便摘花踩花。」
陸夫人責備了一聲那修士,對小和尚道:
「失禮了,我們會注意的。」
小和尚心有餘悸的雙手合十,抬腳繼續朝寺內深處走去。
他停在松風堂前,輕叩三聲,道了句從純陵來的施主們到了。
這更深露重,沈黛本以為這位佛子恐怕早已入睡,他們要等上一會兒,不料裡面很快傳來回應:
「進來吧。」
是個青年的聲音。
雖是青年,音調卻很獨特,或許因為是佛剎中人,音色也像是古鐘沉沉,帶著一點悠遠餘韻。
門扉無風自開,外面分明月光皎皎,卻半點照不亮這漆黑內殿。
殿內只有一座半人高的纏枝燭台,幾枚燭火微弱搖曳,勉強能眾人看清旁邊跪坐在蒲團上的身影。
身著黑色僧衣的佛子神態平和,氣質出塵,光影忽明忽滅地映在他如玉般質地的面龐上,分明是俊逸秀美的五官,卻無悲無喜,好似他身後垂眸悲憫世人的佛像。
「諸位遠道而來,茶水皆已備好,請用。」
眾人這才發現,眼前蒲團和茶杯,不多不少,剛好夠他們一行人所用。
茶水還滾燙,應是從他們跨入昭覺寺時備下的。
這樣潤物細無聲的洞察力,就連衡虛仙尊也有些意外。
「明寂師兄!」
懷禎許久未見這位幼時對他多有照拂的師兄,原本守禮的他也忍不住先開了口。
「許久未見,不知師兄還記不記得懷禎?」
明寂眸如點漆,望著懷禎瞧了瞧,面上神色很淡,卻不會讓人覺得冷漠無情,只覺得他生來情緒便這樣淡罷了。
「長高了。」他語調雖然平淡,話說得卻有些人情味,「師尊與我傳過訊,說你十歲結丹,很不錯,但須知金丹以後,舉步維艱,萬不可大意,佛道修心,不可閉門造車,知道嗎?」
懷禎一聽便知道,師兄還是從前的師兄,眼淚汪汪道:
「懷禎知道!」
此地到底不是敘舊的場合,懷禎說完這句便坐了回去,接著衡虛仙尊將他們此行目的告知了明寂。
「……如我所言,我們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尋找我在常山失蹤弟子陸少嬰,二是求證我門下弟子宋月桃的身世來歷,不知對於這兩件事,明寂佛子可有印象。」
「陸少嬰之事,之前我便同貴派派來的人說過,我雖知道純陵有修士來常山除祟,卻沒有見過這位陸仙君,只知道他在常山山下逗留了一段時日,沒有去除魔斬妖,那妖邪倒是找上了他,失蹤以後我也派人搜尋過,但未曾找到他的蹤跡。」
這番話陸夫人不是第一遍聽了,但她再怎麼追問,明寂說的還是那套說辭。
她只能按下,轉而指著宋月桃。
「那她呢?」
去宋月桃的養父母家中時,陸夫人得知,昭覺寺平日用的蔬菜都是宋家供應,小時候的宋月桃除了干農活之外,還要負責將一車的菜都送去昭覺寺。
「明寂佛子,這位姑娘,你可曾認得?」
昏黃燈火下,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望了過來,宋月桃被看得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半響,那可怕的眼神才從她身上移開。
「認識。」
陸夫人還不相信:「真的認識?你不再仔細看看?她——」
「臨霽鎮宋家的女孩,閨名月桃,今年大約該有十八歲,從前負責送菜來昭覺寺,從她八歲的時候,她八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
陸夫人這才收了聲。
宋月桃的心似也終於落地。
那些純陵弟子也輕鬆了起來,附和道:
「我就知道,月桃師妹一定沒問題。」
「雖然陸師兄還沒找到,但至少洗清了月桃師妹的冤屈,也算是一件好事。」
「是啊,現在月桃師妹沒了嫌疑,要是能在找到陸師兄,我們紫府宮又能和從前一樣了。」
純陵弟子一片輕鬆氛圍,那邊的陸家修士卻是氣氛凝重。
明寂兩邊都沒理會,只看著宋月桃,忽然開口道:
「你沒有嫁給那太守公子,而是拜入仙門,不知從前與你交好的那位阿丑姑娘,是否也跟著你一道入了純陵十三宗?」
宋月桃眼中的笑意倏然凍結。
「……明寂師兄有所不知,阿丑,在我離開臨霽鎮的那一年,就已經意外死了。」
明寂彷彿已預料到這個答案,面上情緒毫無波瀾,只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天色已晚,施主們遠道而來,還是早些歇下,明日再商議尋陸仙君的事情吧。」
*
沈黛等人被安排在離松風堂不遠的廂房住下。
她本就沒有睡覺的習慣,現在又心事重重,連打坐入定也做不到,只能推開窗欞,看著外面皎潔月光下寂寂盛放的紫陽花發獃。
常山,昭覺寺。
臨霽鎮,宋月桃。
平溪郡,太守公子。
這一團線索好似快要串在一起,卻又少了點什麼而沒法連貫起來。
空氣中瀰漫這紫陽花的味道,還帶著些風雨欲來的泥土氣息,大約是要下雨了吧。
沈黛抬頭望了望天幕,皓月當空,卻又不像是有雨的樣子。
……誒,等等。
月亮懸挂的方向,怎麼好像是東邊?
沈黛有點不能理解地望著月亮,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要後仰跌倒。
「師妹——!」
耳邊的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煩人。
「師妹你醒醒!快用力呼吸!別暈啊!快聞!」
就在意識要歸於黑暗的前一秒,沈黛的鼻尖嗅到了一縷清冽苦澀的味道。
差一點就要沉寂的意識再度蘇醒過來,她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張臉,微微蹙眉,開口第一句便是:
「我死了嗎?怎麼會看到死人的臉呢?」
她話說得很認真,陸少嬰剛剛綻開的笑容瞬間凝固。
換做別人,他躲躲藏藏在此處潛伏了三個月,好不容易見到了可以信賴的人,剛要感動就聽對方來句「死人臉」,他早就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了。
可說這話的人是沈黛,他忍了忍,將脾氣憋了回去,只說:
「……你沒死,我也沒死,但再不抓緊時間,我們都會死在這裡了。」
沈黛有些頭疼,她敲了敲腦子,半響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陸少嬰。
而且是生龍活虎的陸少嬰。
沈黛反應很快,見他出現,便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沒被邪祟抓走,你是自己躲起來的,是不是?」
陸少嬰沒料到這麼快就被沈黛想明白,他點點頭。
「我來常山,就是為了失蹤的,走之前留下的那些信息是為了引你們懷疑宋月桃,不過來這裡之後我也真的發現了一些東西——怎麼樣?我失蹤以後,宋月桃有沒有被抓起來嚴刑拷打?」
滿臉臟污的陸少嬰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沈黛,但她卻平靜地告訴他:
「沒有,不僅沒有被嚴刑拷打,還多了一個重羽族的身份,差一點就被認作重羽族族長的妹妹,身份更上一層樓了。」
陸少嬰大驚失色,不敢相信。
「怎、怎麼會……」
那他藏在這裡三個月,豈不是白費了?
「我師尊和師兄呢?我都失蹤了,他們就沒有一點懷疑宋月桃?沒抓她逼問我的下落?」
「也沒有。」沈黛看著他的眼神略帶憐憫,是那種覺得他傻得可憐的同情,「你師尊師兄信不信我不清楚,但你那些師弟,倒還挺維護宋月桃,說她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陸少嬰大怒:
「怎麼不會!她怎麼就不會了!!一群白痴!被那女人騙得團團轉,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沈黛沒說話,只是是瞥他一眼。
陸少嬰說完也覺得好像有點不對,他這話殺敵一千,自損一萬,句句罵的都是他自己。
……以後還是換個罵法吧。
沈黛看著眼前與往日大不相同的陸少嬰。
他一身污泥,頭髮都打了結,身上那水墨色的門服早就髒得看不出顏色,沈黛方才被他扶了一把,感覺自己身上都沾染上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陸少嬰見她盯著他碰過的地方沉思,意識到自己三個月沒整理儀容,漲紅了臉道:
「我身上這個,是去挖紫陽花根莖做解毒香囊的時候染上的,我這麼臟也是有原因的,這時候就不要嫌棄我了……」
「紫陽花根莖。」沈黛沒理會陸少嬰的廢話,只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這常山紫陽花,該不會是紫陽萬華境吧。」
陸少嬰眼前一亮:
「你也知道紫陽萬華境!」
這是十洲修真界失傳多年的一種秘術,最早由一個叫千極宗的門派創立,但此幻術普通修士不易習得,便漸漸失傳,最後輾轉流落入魘族手中。
紫陽萬華境構造秘境,催動人的七情六慾,正好能配合織夢吸魂的魘族,助生心魔,一旦心魔結成,再為魘族所食,便可功力精進數倍,所以魘族得了此秘術,反而將其發揮出了十成十的功力。
前世修真界與魔族魘族混戰時,不少修士都吃了大虧。
「普通的紫陽萬華鏡也不過是制一些紫陽花香之類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種了這麼多的紫陽花……」
說到此處,陸少嬰忽然反應過來。
「這秘術失傳多年,偏門典籍里都不一定有記載,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黛打坐調息,將體內的毒素逼出,又封住了嗅覺,這才能從地上緩緩站起。
「沒時間閑話了,你既然沒死,還不去救其他人?你母親也跟著來了,再說下去——」
陸少嬰在昭覺寺潛伏三個月,不是沒有見純陵和陸家的人來過,但之前他都沒有露面。
就是覺得這昭覺寺不對勁,宋月桃的來歷也不對勁,他不信任旁人,要麼他把真相整個查清,要麼是沈黛親自來,否則他都不會輕易露面。
此刻聽到他母親也來了,陸少嬰帶著紫陽花根莖製成的香囊便要出去。
走了幾步,又在門口停下,他回頭扔給沈黛另一個備用的香囊,囑咐沈黛:
「你去找師尊,找我大師兄,或者找你那幾個師兄也行,總之不要一人獨行,那個明寂非常危險,你,一定不要逞強,我去尋了我母親,很快便來找你——」
沈黛捏著手中香囊,有些意外。
她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從陸少嬰口中聽到「不要逞強」這句話。
她一邊朝謝無歧他們所在的廂房跑去,一邊在心中升起了一種悵然的心緒。
這話若是前世十三歲的她聽了,大約會很開心。
可惜了,十三歲的她不會再回來,如今的她,也不會被這種話打動了。
跨出院子,沈黛才發現今夜陸少嬰並不是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衡虛仙尊雖對紫陽萬華境了解不多,但畢竟修為深厚,在察覺到這裡不對勁的第一時間便化去了紫陽花的毒素,同時將其他的純陵弟子也一併喚醒。
謝無歧等人也十分警惕,叫醒差點中招的懷禎后,他們立刻奔赴沈黛這邊,見沈黛安然無恙地出現才終於放心下來。
沈黛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少了個人:
「宋月桃呢?」
陸家的修士有陸少嬰管,應當是無事的,可宋月桃是純陵的人,此刻衡虛仙尊和江臨淵等人都在,卻獨獨不見宋月桃。
懷禎體內還有些毒素未除凈,此刻腳步有些虛浮,卻還是一字一頓地說:
「不會是明寂師兄,不會的,他不會設下這種邪術……」
這下沈黛也不知該如何寬慰懷禎了。
那邊陸家修士也匆匆趕來,眼眶通紅的陸夫人身邊跟著蓬頭垢面的陸少嬰,眾人還沒為陸少嬰的忽然出現而震驚,便聽見純陵弟子中有人高聲呼喊:
「鬼!是怨鬼!那邊,那邊全都是——」
眾人循聲抬頭,入目便是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常山月夜下,密密麻麻、數量不知凡幾的怨鬼流魂踏著月色而來,連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雲,令整個常山都陷入無邊黑暗之中。
衡虛仙尊毫不猶豫地掐訣結陣,張開能護住在場所有人的御魔結界。
這些怨鬼流魂像無頭蒼蠅一樣奔向他們而來,哪怕在撞上御魔結界的同時就被強大的靈力灼燒成一縷青煙,他們也沒有絲毫畏懼,像是被什麼人操控著的傀儡,眼中唯有目標,沒有生死。
「怎麼會有這麼多!怎麼會有這麼多啊!」
這些前仆後繼看不到盡頭的怨鬼像是沒有盡頭,與衡虛仙尊一道結陣抵禦的純陵弟子們雖修為不低,見了此情此景也難免被震撼得腿肚子都在發抖。
陸少嬰在此地潛伏了三個月,連藏經閣也溜進去過,對於這個紫陽萬華鏡已經算是頗有研究了,因此對於眼前這場景也有所預料。
他咽了口口水,顫聲解釋:
「……這裡不再是你們來時的那個常山,從你們跨入昭覺寺開始,這裡就變成了佛子明寂構建出的紫陽萬華境。」
「紫陽萬華境需要強烈的七情六慾驅動,因此我猜測,他殺了很多人,然後將他們的魂魄都拘在紫陽萬華鏡中,用來困殺被他丟進來的人……」
他們避開了紫陽花的毒,卻不代表他們能不被這個紫陽萬華境困住。
佛子明寂的修為深不可測,且對於這秘術的掌控程度已入至臻之境,那個解毒香囊可以使他們保持清醒,但想要從這裡出去卻沒有那麼容易。
這裡許多人都沒聽說過紫陽萬華境,但並不妨礙他們知曉這個東西的可怕之處。
唯一值得寬慰的,就是他們有衡虛仙尊這位元嬰期大圓滿的大能在,還能夠抵禦一二,否則就他們這些築基金丹的修為,怕是耗也要被這些怨鬼耗死在這裡。
「少了一個人。」
正當純陵弟子都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從這萬華境里出去時,身後忽然響起沈黛的聲音。
「宋月桃不在這裡,你們不打算去找她嗎?」
純陵的弟子們現在才注意到,結界以內確實少了一個人。
可現在結界初成,外面怨鬼肆虐,那架勢簡直要將人生吞活剝,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真的沒注意到,還是假裝自己沒注意到,在沈黛開口之前,他們都沒有一個人提起宋月桃。
「……有誰見到月桃師妹了嗎?」
「沒有,她住的廂房不是離你那邊更近嗎?方才出來的時候你沒看見?」
「沒、沒有啊,方才師尊叫我們挨個把弟子抬到他房中解毒,我去月桃師妹的房間里時沒見人影,我還以為是別人先帶她去了呢……」
弟子們相互推諉,都說是以為宋月桃沒有中紫陽花的毒,又或者是以為已經有人帶她走了。
說來說去,仍然沒有一個人肯挪動一步。
結界有衡虛仙尊頂著,謝無歧自不用管,倒是這些純陵弟子,果然如他所料。
生死關頭,最能考驗人心。
「怎麼?宋月桃不是你們最喜歡的小師妹?不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師妹?如今危急關頭,宋月桃生死未卜,你們這些疼愛師妹的師兄們,不去尋她嗎?」
「哎呀,這外面全是兇殘之際的怨鬼流魂,你們再不尋,她恐怕就要被撕成一堆肉泥了。」
這幾個純陵的弟子被謝無歧懟得啞口無言。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一人敢說一句「我去找師妹」。
外面惡鬼肆虐,面目猙獰,這是一群沒有思維完全不怕死的行屍走肉,只要不怕死,哪怕是一群腐爛的屍體,也能爆發出相當可怕的力量。
「衡虛仙尊。」沈黛望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頓道,「宋月桃是你的徒弟,你也不救她嗎?」
衡虛仙尊沉默半響,沒有回頭,聲線冷靜地對她道:
「我若離開,便是放著這結界內數十人的性命於不顧,沈黛,孰輕孰重,這道理你不明白嗎?」
沈黛怎麼會不明白。
這裡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個道理了。
前世魔君舉辦千宗宴,衡虛仙尊也是為了救更有價值的江臨淵,而選擇讓沈黛替宋月桃去參加。
他明知兇險萬分,恐有去無回,卻也還是做了這樣的決定。
這個道理她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以為宋月桃會是那個例外,但最後卻發現,原來在他心中,宋月桃也是那個可以捨棄的人。
沈黛並沒有覺得寬慰,反而覺得荒唐。
「原來,人命在你心中,不過是放在稱上可以稱量的物品。
今日這邊重些,便可以放棄輕的一端,今日是這二十餘人對一人,便可以放棄一人,明日十人對五人,也可以放棄那五個人,若是有一日兩端一樣的分量,也要做個取捨——
這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
沈黛言辭激烈,令在場眾人都紛紛側目而視,不明白她這樣大的怨怒因何而來。
就連謝無歧和方應許也詫異地望著沈黛,像是想從她那燃燒著灼灼怒火的雙眸里看出些端倪。
衡虛仙尊沒料到這一番辯駁,忍不住回頭望了她一眼。
少女的眼中盈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淚光,但眸中閃爍的卻並非是難過。
而是失望、厭惡、憎恨,還彷彿見到了什麼荒唐之事般,那張從來乖順溫和的面龐浮現出一絲冷冷的譏笑。
從前她仰望的師尊,原來是這樣的面目。
從前她獻出生命保護的師門,原來都是這樣的懦弱之輩。
她曾經也很羨慕宋月桃,覺得她生來就是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哪怕她天賦普通,也無人會嫌棄她,人人與她交好,人人都記得她的生辰,她走到哪裡,歡笑聲就帶到哪裡。
而她就像一塊凍得人發抖的冰塊,沒人喜歡,沒人希望她出現,好像她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
她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別人喜歡。
可到如今她才發現——
她沒有錯。
她沒有她想象得那麼糟糕。
真正糟糕的是她試圖去討好的這些人。
她全心全意付出的那些歲月,前世丟掉的那條性命,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沈仙君,情況特殊,你也不能怪衡虛仙尊無情,畢竟我們這裡有這麼多人,他總不能不管這麼多人的死活,只為了去救那一個人吧?」
開口的是陸家的一位修士,沈黛聽了也並沒有生氣,而是點頭附和:
「你說得對,大局為重,有所取捨也是正常的。」
那修士鬆了口氣:「那你也別太激動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我明白,希望那個被舍掉的人是你的時候,你也能這樣明白。」
「……」
江臨淵對宋月桃的身份心存疑慮,她是生是死其實他都無所謂。
尤其是在此種情況下,結界雖然能暫時抵禦,但對靈力耗損巨大,外面的怨鬼沒有窮盡,他們的靈力卻有力竭之時,便是為了這裡更多人的性命,他也不該擅離職守。
但沈黛的話卻讓他忍不住開口道:
「我以為你很討厭宋月桃。」
沈黛直言:「我從沒有喜歡過她。」
「那為何……」
「我只是覺得,原來以前眼盲心瞎的人是你們,現在才發現,是我才對。」
若不是眼盲心瞎,前世怎麼會為這些人賠上了一條性命?
江臨淵從沒在沈黛眼中見過這樣決絕的神情。
即便是當日她離開宗門,也沒有失望到如此地步,彷彿連多看他們一眼也厭棄。
——為什麼不想再看他們了?
——為什麼連憎恨的情緒都沒有了?
她從前,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他們,會在雪地里牽著他的手,發誓以後要保護他,會在除夕的夜晚獨自一人,笨手笨腳地給師尊包餃子。
哪怕是在幻境倒映出的未來,二十三歲的她依然會站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與他並肩攜手,是他永遠可以信賴的存在。
但此刻的江臨淵忽然醒悟,不管那樣的未來是真是假,都再也不會到來。
她走遠了。
並且再也不會回來。
心臟處傳來劇烈的絞痛,平日依靠著強大的意志力護住的心脈,瞬間被一股力量沖開,肆無忌憚地在他身軀之中衝撞。
然而沈黛卻並沒再看他一眼,而是轉過身去。
「大師兄,二師兄,你們願意和我出結界嗎?」
沈黛收拾好情緒,肅然對兩人道:
「我覺得躲在這裡是沒用的,我們得去找明寂,只有打敗他,我們才能找到離開紫陽萬華境的辦法。」
方應許抬手亂揉了一把她的腦袋。
「說什麼客氣話呢,什麼願不願意,你要走,我們肯定得跟你走,不然我們還敢進閬風巔的門嗎?」
謝無歧也笑道:「看來師妹同我心有靈犀,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方應許冷笑:「還心有靈犀,不要臉。」
「也請帶上我。」懷禎打起精神來,正色道,「若這一切真的和明寂師兄有關,我想親自問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去。」
皓胥也跟著附和。
「宋月桃和宮泠冰一定有什麼關係,我必須問出來,給我師姐一個交代。」
那邊的衡虛仙尊見這幾人一意孤行要離開結界,忍不住呵斥一聲:
「胡鬧!現在貿然出去是去送死嗎!」
沈黛頭也不回,揮動龍吟劍在結界上劈出一條通道,毫不猶豫地跳了出去。
最後走的謝無歧倒是回頭看了一眼衡虛仙尊與江臨淵。
「二位正義凜然、捨己為人的仙君,回去之後,我定將這裡的事原封不動告訴重霄君,讓他務必通曉整個修真界,為你們歌功頌德——」
剩下的純陵弟子全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衡虛仙尊望著出了結界的沈黛等人,那些怨鬼嗅到了生人氣息,有一半都轉而去追逐他們。
他們就這樣殺出一條血路,直奔佛子明寂的松風堂而去。
陸少嬰焦急萬分,喊了一聲:
「師尊!」
衡虛仙尊也知此時再固守結界已經無用,還不如同沈黛他們一起殺過去,不過結界一開,必然會有人掉隊,犧牲在所難免。
他還在猶豫,下一秒,結界便被轟然炸開——
陸少嬰離得最近,差點被這磅礴之力傷到,好在陸夫人第一時間護住兒子。
原本圍繞在結界周圍的怨鬼流魂都被這股力量蕩平大半,遠處的怨鬼還沒趕來,因此沒了結界眾人也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機。
但當陸少嬰緩過神來,見眼前這一幕,卻比任何怨鬼流魂都還要可怕。
「大、大師兄……?」
纏繞在江臨淵身上的,並非靈力,也非魔氣,而是一股混沌邪性的力量。
這是心魔。
江臨淵,心魔已成。
按照純陵門規,心魔,當誅。
「江臨淵!你在做什麼!」
衡虛仙尊同樣也發現了江臨淵身上不對勁的地方,令他大受衝擊的不只是江臨淵生了心魔,更令他震撼的還有江臨淵所生心魔的模樣與境界。
本該二十一歲的江臨淵,此刻看上去約莫二十□□。
他眉眼深邃,身量更長,手握龍淵劍立在眾目睽睽之下,氣度絕非是從前的那個純陵紫府宮的大師兄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的修為,已至元嬰期。
衡虛仙尊當機立斷,顧不得許多,立刻催動靈力鎮壓心魔,若是能在紫陽萬華境中將江臨淵的心魔誅殺,那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若是等回到純陵,等到江臨淵的便只有被壓上審命台處死的下場。
到底,這是他第一個徒弟。
也是最深受他重視,得他所有真傳與栽培的弟子。
「讓開。」
江臨淵眸中暗潮洶湧,殺意騰騰,哪怕是望著衡虛仙尊,這位於他而言如師如父的人,也沒有絲毫收斂。
衡虛仙尊怒喝:
「孽障!再不鎮壓心魔,你就要被心魔徹底吞噬了!」
「師尊,讓開。」江臨淵緩緩抬起手中龍淵劍,劍鋒直指眾人,「我要去救師妹。」
「她有她的師兄,用不著你救!」
後有怨鬼窺伺,陸夫人帶著陸家修士艱難抵禦。
前有已被心魔漸漸吞噬的江臨淵,修為與他旗鼓相當。
衡虛仙尊默念鎮魂訣束縛他的神魂,但不管是剛才替弟子們清除毒素,還是張開結界,都讓他消耗過多,此刻對著江臨淵的心魔,已是有些力有不逮。
陸少嬰怔怔望著眼前的江臨淵。
衡虛仙尊覺得這是他的心魔,但唯有他覺得,這不是心魔——
這是前世的江臨淵。
「師、師兄?你是師兄嗎?你……」
江臨淵對周遭的一切聲音充耳不聞,見衡虛仙尊仍不肯讓開,龍淵劍高高揚起——
劍氣轟然盪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渾厚無匹的劍氣擊飛。
衡虛仙尊更是首當其衝,當即五臟六腑都彷彿被碾碎,口中湧出大口鮮血。
上一次受這樣重的傷,還是在鎮魔碑旁,被鎮守血池的上古妖獸所傷。
衡虛仙尊還從未想到,自己親手帶大,親自教養的徒弟有朝一日會將劍指向自己,給他這樣慘烈的一擊。
「師尊說錯了。」
江臨淵語調平靜,眸中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神色,不像人類,更像這萬華境中的怨鬼流魂。
他站在此地,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
「她沒有別的師兄,師尊不不願救她,我會救她。」
這一次,他不會再看著她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火葬場從狗咬狗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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