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燭陰
長策午後坐在海邊的石頭上打盹,小小的身軀跟個蜷縮的小貓似的。海風一陣陣地吹,沒有涼爽隻有熾熱。
邊境之地就隻有這一處海與其他三方天地相連通,卻因為百萬年前畢方降下的天火阻隔了一切,天火不會被海水熄滅,浮動在海麵上形成結界,生生世世困著這裏的燭陰氏一族。
長策已經昏昏欲睡,忽覺一陣沁人心脾的微風,他一個激靈,從石頭上滾下來,小小的腳丫踩在沙灘上,眯縫著眼睛瞧著天海相接處,微微咧嘴,如小獸一般露出虎牙,一派戒備。
那風越來越盛,攪動著海水翻騰,此時已經不再是一陣清爽的微風,而是廣闊無垠的海麵上帶來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清涼的海風,讓人舒服得想要衝海大喊,盡情奔跑。這風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其他燭陰氏族人,都貪婪地享受這畢生都沒有幾次機會體驗得到的清涼。
隻有長策,本能地後退,他隱隱約約能感覺得到是個強大的東西來了,這風不對勁。
燭陰氏族人開始向這附近靠攏,平日裏他們可沒誰喜歡來這海灘上遭罪,此刻他們邊靠近還邊交談。
“是有神要來了吧。”
“肯定是,千年前就有過這麽一陣風。”
“什麽神老願意往咱們這破地方跑?”
……
長策茫然了片刻,神?千年前?千年前可還沒有他呢。他摸了摸額頭上血紅色的吊墜,千年前這東西讓他蘇醒,似乎就是跟當年那陣風有關?
水天相接之處,依稀有人影出現,長策好奇地去看,耳邊的海浪聲越來越大,一道修長的身影終於清晰可見。
他乘風而來,衣袂飄飛,金燦若霞光,銀發絲絲縷縷好像安安流動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光芒,眉目端正,眼底情愫流轉,似笑非笑,抓人心神。他手執一朵金牡丹,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驅散了身側的天火。他是從天而降的神祇,是長策看一眼就移不開視線的魔障。
天火因他手裏的金牡丹被驅散,四竄著無法靠近那神,於是向沙灘上的燭陰氏族人奔來,眾人立刻四散逃亡,唯有一開始警惕得跟什麽一樣的長策一動不動,連眨眼都忘了,呆呆地看著那高高在上的人影,直到被灼熱的天火接連燙了幾下,他才如夢初醒,呲牙咧嘴地向山崖上的樹林跑去,同時又忍不住回頭看。
那就是……神?長策愣愣地想。
長策躲進叢林,探出頭去看,就見那神已經踩在了沙灘上,一步步不疾不徐地向他這邊走來,向著他這片叢林邁步。長策沒由來地不舒服,他就是覺得這樣超脫俗世的神不該踩在地上,他覺得這片灼人的沙灘都玷汙了他的衣角。
長策看著金衣神進了叢林,而且身後不乏好奇想跟著這位神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麽的族人,他突兀地停下了步伐,淡淡開口,波瀾不驚,“我無惡意,爾等散即可。隨後將加固魔族封印,若是傷到諸位,不妙。”
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選擇了走散,既然是來加固封印,就不關他們什麽事,而且人家也說了,怕誤傷,這要是再不走,那不就是沒長腦子。
可惜,長策明明長了腦子,此時卻像沒長腦子一樣,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金衣神不遠不近的地方,得虧他還是個六七歲孩童的身型,什麽灌木叢都藏得住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金色身影,一不留神沒發現人家停了步子,一下子就暴露得多了。
“出來。”清清冷冷的聲音,長策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藏在一棵樹後。
空氣沉默了,長策的一顆心跳得有些快。
“樹後的,出來。”金衣神這次指名道姓。
長策眼珠轉了轉,一個打滾,軲轆到了旁邊的矮樹叢。沙沙作響的樹葉聲,也不知像是在嘲笑誰。
金衣神又沉默了片刻,繼續邁步向前走,就當長策不存在一樣。長策心底竊喜,繼續按照之前的方式跟著他,不遠不近。
直到不知道走了多久,金衣神在一塊石碑前站定,長策認得那個,聽說是什麽封印魔族的界碑,平常這裏都沒什麽族人來,石碑後麵就是一片混沌,看不清,進不去。
“走吧。”
長策知道,金衣神還是在對他說話。
長策一撅嘴,一屁股就坐下了,屁股下麵的枯樹枝“嘎吱嘎吱”響。
金衣神聞聲回頭,長策一慌,笨拙地換了一棵樹,一切行動卻還是盡收金衣神眼底。長策隻聽見一聲幾乎察覺不到的歎息,下一刻金衣神的聲音就從自己身後傳來了,“你跟著我,為什麽?”
長策本能的野性驅使,讓他呲牙露出一副很戒備的姿態,但一轉過身來,麵對著那張美得與這片林子格格不入的臉,長策臉上的神情就變得呆呆的,就剩個虎牙露在外麵。
金衣神更是不知為什麽愣住了,二人對望,隨後金衣神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你……”
長策心裏有點打鼓,好像突然之間怕他說些什麽討厭自己的話,轉身就想跑,被金衣神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胳膊拉了回來。
“啊——!”長策痛呼出聲。
金衣神驀地鬆手,原來剛剛他不小心扯到了長策被天火灼傷的傷口。
長策這回是真的衝他呲牙,有些惱了。
金衣神收了手,蹲下身子,指尖擦過他的傷口,微微有光暈,指尖撫摸過的地方,傷口都漸漸消失,“如此不小心,你父母呢?跟他們回家,這危險。”
金衣神的指尖涼涼的,很舒服,長策有些留戀,隨口答,“就我一個,沒父母。”
金衣神的指尖略停頓,“你額前那墜子,何處而來?”
長策又摸摸那吊墜,本不想說,一與金衣神的目光交接,就一股腦都倒出來了,“千年前我醒時候就有了,其他族人說千年前來過一個神,刮過一陣風,跟你的很像。”
金衣神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約莫有一會兒才歸於平靜,“你該走了,一會兒我加固封印,怕傷到你。”長策身上的傷口都愈合,金衣神收了手。
長策搖頭不走,死抱著樹幹不撒手,金衣神起身,指尖結印捏訣,將長策圈在小小的結界裏,“莫出去。”
金衣神走到石碑前,開始了複雜的結印,嘴裏低聲念著長策聽不懂的東西。四周的樹木因風搖擺,愈來愈強烈,隱隱約約有絲絲縷縷黑氣在石碑後盤旋,但都跨不過金衣神一步。長策看著好奇,想悄悄地探出去感受一下,剛伸出去一隻手,金衣神突然回頭瞥了他一眼,長策眨巴眨巴眼睛,悻悻收了手。
一炷香後,躁動才平息,金衣神轉過身,長策就立刻跳出來,金衣神走到他麵前,指著額頭上血紅色的墜子說,“你這東西,我得拿走。”
長策不說話,但是又看了眼前的人一會兒,“隨你,我沒什麽用。但作為交換,你……”他咬了咬嘴唇,“抱一抱我。”
“什麽?”金衣神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長策聲音弱了弱,“你想拿走就拿走,但你要抱一抱我。”
“為何?”金衣神似乎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向自己提這種要求。
“你身上好涼,這裏太熱,我不喜歡。”長策其實本來想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抱在他身上,但他突然從心底覺得,眼前的人高貴到無法觸摸,他不想打破他的那種靜如蘭的美。
金衣神眼底似乎是閃過一絲憐憫,他開始看著眼前這個孩子。
談不上瘦弱,但也不是很壯實,由於沒人照料而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手掌上都是繭,就是個六七歲孩子的樣子,跟個流落街頭的乞丐一樣。渾身上下就眼睛亮晶晶的,還有額前那血紅的墜子。他沉思了很久,突然牽起他的手,“你是我的因果,跟我走吧。”
“去哪兒?”涼涼的手掌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突然大腦空白。
“你的墜子,我不要了,你,跟我走。”金衣神的眼底,流動著長策當時還看不懂的東西,那是憐憫,是無可奈何,卻也有著一種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