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159章：暗潮（五）
遠處傳來沉木車輪碾過堅實地麵的摩擦聲。
??車夫頭戴一頂用來遮雨的鬥笠，趕著四蹄狂奔的馬兒，大力一揮馬鞭，駕著馬車很快就消失在了冷詩雅的視線裏。
??厚重的車軲轆濺出無數落地積壓的雨水，飛躍而上，形成一道簾幕，再抬頭看去，遠處即將消失於街角的馬車已經縮成了一個不大的黑點，空留一聲高昂的驅馬聲，消散飄蕩於這條北街胡同巷。
??冷詩雅撐傘抬眸，靜靜張望著腳下這條委實算不得寬敞的街道。
??這條狹窄街道，僅容一輛馬車通過，平時幾乎很少能在這條街上見到馬車行駛，而很多年前，她也曾走過這條偏僻的胡同巷。
??至於當年駕車途徑這條街的原因，早已想不起來。
??之所以還記得這裏，走這一遭，不過是因為一個人。
??落雨織就成一麵屏障，屏障下的冷詩雅撐傘轉到了一處半隱在殘垣斷壁下的凹陷角落裏，神情哀傷，怔怔出神，陷入了很多年前的一段回憶裏：
??依稀記得那日是炎熱酷暑的一個七月天。烈日當空的正午，她的馬車偶然經過此處。
??撫水國的馬車上一般都會刻有身份象征，更何況富貴人家的馬車，端看拉車的駿馬和裝飾木材，就能夠一眼辨出。
??所以街頭本就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一看這策馬而來的派頭，就已經十分知趣的避到路邊，讓開了通道。
??突然，暗角裏飛奔竄出了一個黑影。一陣風兒似的使過，不偏不倚的擋在了路中間。
??奇怪的是這位個頭不高，瘦小孱弱的孩子第一件事竟不是躲開猛力踏下的馬蹄，而是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的伸手攔著迎麵撞上，毫厘之差的馬車。
??一路疾馳的馬兒受驚，伸長脖子高叫一聲，就撂起了前蹄驚動了裏麵坐著的正主——冷詩雅。
??彼時的冷詩雅雖然年幼，卻也是冷國公府的嫡出小姐，含著金湯匙出生，自小眾星捧月養出了不少嬌縱性子。
??她極為不耐煩的一把扯過簾子，正欲破口大罵，卻冷不丁撞入了一雙亮的出奇的眸子。黑目如墨，炯炯有神。
??下一秒，冷詩雅揚眉快速上下掃視過擁有這雙眼睛的人，麵上好奇不快的神色一掃而空轉而毫不掩飾的變成了濃濃的嫌棄和可惜。
??嫌棄的是：這個不知死活衝出來攔馬車的人，隻是一個全身糊的髒兮兮，頭發糟亂，衣衫襤褸的女乞兒。
??可惜的是：這麽澄澈幹淨，有神空靈的一雙眼睛居然長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乞丐身上。
??炎炎烈陽下，連拂過麵頰的風都帶著炙烤的灼燒感，無情烘焙著北街胡同巷邊評頭論足的行人，卷著他們時不時的幾聲私語，蕩在驕陽烈日下。
??“這誰家孩子，也不看著點，攔什麽不好，非得攔這輛馬車！”
??“這下可得吃些苦頭了，這馬車的派頭一看就不小，非富即貴的。”
??“這……這馬車好像是冷國公府的……”
??“冷……冷國公府？！”那位行人突然驚呼道，連語氣都哆嗦了起來。
??話出，駐足路邊的行人紛紛麵色驟變，白了幾分，驚鳥般火速散開，四麵逃竄。有的甚至躲在了一旁簡陋的攤桌下，生怕被遷怒拉扯了進去。
??冷國公府可不是一般的富貴人家能比的，就是尋常官員見了這冷府的馬車都得讓道先行，畢恭畢敬著，更別說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隨隨便便“意外”打殺上幾個，死了也是草席一裹，白白填命了的。
??可躲歸躲了，藏也藏了，那一道道隔空飛過來的眼神卻是十分興奮的等著看戲。
??路邊眾人頃刻間避如蛇蠍的動靜如火如荼的上演著，冷詩雅看向馬頭前任然直挺挺站著的女孩，臉上嫌棄神情漸漸緩和了幾分，“你不怕我？”
??“……怕”女乞兒似乎是心下暗暗思索掙紮了一番，才怯生生道。
??怕還死命攔著，這矛盾的回答，冷詩雅聽著不由覺得十分有趣，“這麽說你並非無意衝撞了我的馬車，而是成心的了？”
??話鋒冷然一變，小小年紀的冷詩雅，自小養於深閨，生於高門，與生俱來的周身氣勢自是不容小覷。
??好看的小臉如同六月的天氣般陰晴不定的轉換自如，震懾威壓一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乞丐，無疑於信手拈來。
??那乞兒被這明顯帶著不快怒意的問罪聲嚇的渾身一顫，髒的幾乎看不清什麽表情的臉上條件反射般的繃緊了幾分。
??饒是如此，這孩子攔車的兩條幹瘦手臂卻任然紋絲不動的長長伸開，和剛開始衝出來的動作一樣，繼續攔著馬車。
??光芒刺眼下的金輝裏，連燥熱的風氣仿佛都微微凝固了起來，半晌靜默，一道稚嫩的女聲遲疑著，吞吞吐吐問：
??“您能帶我回去嗎？給口飯吃就好……”說完，她又擔心籌碼不夠，急忙補充道“我什麽都會做的，不會做的也會去學……”
??最後這聲去學底氣不足，細若蚊囈般，幾乎輕不可察。
??冷詩雅聽著，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伸出半個腦袋來，居中的光暈灑下來，透過她頭上小巧的精致釵子，在太陽底下金光閃閃，盡顯富貴奢華，流光溢彩下，年紀尚輕的小姐微微仰頭嬉笑反問：
??“帶你回去？我身邊丫鬟婆子一大堆，她們什麽都會做，為什麽還要再多此一舉，帶一個不會的回去學？”
??冷詩雅話音未落，寂靜的小巷裏驟然響起“撲通”一聲，直挺挺穩穩站著的女乞兒突然矮下去了半個身子，毫不猶豫的跪在了馬跟前。
??高頭大馬，烈日灼灼下，天地一沙鷗。那幹幹瘦瘦縮成一團跪著的人影顯得十分渺小，卑微，但這種視覺感在女孩抬頭的一瞬間，就被詭異的齊齊逼退了回去。
??“她們給不了您性命，我可以！我可以給您我的命！”
??女孩仰起頭，毫不含糊的認真道。一雙黑目澄澈的眼底映著千絲萬縷的暖陽，冷詩雅被這雙眸光裏風雨不動的堅毅激的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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