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量
那天父親下了朝沒有回家。家裏的每個人都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沒有人說。吃晚飯的時候,那個空缺的座位隱隱釋放著壓迫。段子矜輪番看著餐桌上的每一張臉,期望有誰能提起這個公開的秘密,但是沒有如願。自從大家意識到她父親下朝沒有回家後,他們的神情就都變得古怪。繼母臉上呈現一種夢幻的遊離,段子矜盯她看得最久,她卻毫無知覺。
??那是一個暑氣未消的早秋。那年段子矜十一歲。
??眾人都放下了筷子,然而菜還剩下許多。大伯木然地出門了,繼母拉著段子矜回房,回去後她又坐在桌前,露出那種夢幻遊離的神色來。她的女兒在奶媽手裏哭,她正如感受不到段子矜的注視一樣感受不到這哭聲。段子矜終於忍不住打破了遊戲規則,問她父親去哪兒了。她如夢初醒地看著段子矜,然後答非所問地說:“你不是一直在寫戲折子嗎?接著去寫吧。”雖然沒有得到預期的答複,但段子矜很高興有除了父親之外的人關注她的創作。段子矜提議要讀給她聽,但她已經再次陷入遊離之中了。
??段子矜回到自己的房間,翻出此前寫的厚厚一疊稿子,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她沒有如繼母所言繼續寫下去,因為在今天上午她就完成了這個故事。現在她隻希望父親趕緊回家,好好看看她的作品。
??天色已經暗下去了,侍女們點上了燈。而段子矜拿著卷好的稿紙向外走去。段子矜想父親說不定已經回來了,或許他正在前廳,像往常一樣和叔叔伯伯們商量著大人的事情。她有兩個侍女挑著燈籠跟上來,看神情似乎很不讚成段子矜出去亂跑,但她們沒有權力阻止她。段子矜是父親的長女,是他最寵的孩子。段子矜滿十歲後他就不讓侍女或者嬤嬤管她了。並且他允許段子矜隨意進出幾乎一切地方,包括他的書房。
??天光暗淡的路上段子矜走得很快,兩個侍女不得不跟著她一路小跑。其實段子矜並不願意她們跟著,橫豎她既不怕黑也不怕摔倒。段子矜雖是女孩,但卻可以說是被父親當作男孩養大的,尤其是母親死後,繼母又還沒進門的那幾年。他給段子矜起字,教段子矜舞文弄墨而不是琴棋書畫。長到十一歲上,比起沉靜優雅的大家閨秀,段子矜更像一個初露鋒芒的少年。
??開始有絮碎的話語隨著秋風而來。段子矜朝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來到飯廳附近。話語清晰起來,低沉而繁雜。叔叔伯伯們似乎吃完飯後便沒有離開,一直說話到了現在。
??段子矜有意偷聽他們的談話,於是叫侍女在牆邊侍立,自己靜靜地走近。她聽到一些“仙丹”“太子”之類的字眼沿著細細的秋風淌來。然而這附近其他的侍女很快發現了她,其中一個走進飯廳通報:“大小姐來了。”
??事已至此,段子矜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這顯然不應該她出現的場合。他們問她來幹什麽,神情甚是平靜,平靜得反而有些不尋常。段子矜說想看看父親回來沒有。三叔說沒有。他還說段子矜應該回去睡覺。段子矜抗議起來。三叔大概怕她從這裏出去後接著亂逛,起身說要送段子矜回去。
??路上,段子矜忍不住給他看自己手裏的稿紙,說自己的戲折已經寫完了,等父親回來要給他看。三叔笑了一下,拍拍段子矜的頭。燈籠搖晃的光線下,他的眼神中混雜有淡淡的悲傷、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譴責。但當時的段子矜那麽小,理應看不出如此複雜的情緒。大抵是後來發生的事影響了段子矜的記憶,自發地在那件事情之前埋下了很多預兆和伏筆。“阿拙真的很聰明。”他說。
??他把段子矜送回院子,又告訴繼母不要叫段子矜亂跑。段子矜百無聊賴,在院子裏蹦躥了一會兒,自己扮演自己的戲中不同的角色,累了就回房歇息了。段子矜因為總是想法太多而常常難以入睡,那天卻一反常態地沉沉睡去。夜至五更,她猛然從混亂的夢境中驚醒,外麵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她跳下床向外走去,正好一個侍女匆匆進門,說要給她更衣。段子矜問什麽事,她顫抖著嘴唇,不知道是不能說還是不知道怎麽說,總之迅速給段子矜套上了衣服,還是正裝。段子矜的心中閃過無數的猜測,但沒有任何一個能成立。她隻是預感到有什麽大事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然後唇色蒼白的繼母抓著段子矜的胳膊向前廳走去。
??隔著很遠,段子矜就注意到前廳此刻燈火通明。全家人都聚集在大開的正門附近,門外也有很多人,晃晃的燈光下段子矜看不清他們的樣子。過了片刻,大概全家已經來齊了,繼母便又抓著段子矜和眾人一起跪下。門外的陌生人走進來了,全都穿著宮裏的服裝。段子矜之所以認得是因為她曾去過宮裏,還和公主玩耍過,不過公主不是很喜歡段子矜這個玩伴就是了。
??為首的那個是個太監,級別很高的那種。他來段子矜們家宣讀聖旨。當時段子矜的腦袋昏昏漲漲,那聖旨用詞又極為古雅,段子矜聽不太懂。不過大致就是段存遠任丞相多年,為禍朝廷社稷,又勾結廢太子企圖謀逆之類的內容。段存遠是段子矜父親的名字。段子矜如今已經搞不清這些到底是自己當時聽到的還是她後來知道事情的全貌後在記憶裏補充的了。總之直到那時段子矜才意識到,原來父親竟是因為犯了罪而被皇帝在宮裏留了一夜。那一夜想必充滿了權謀和斡旋,而父親最終在長夜將盡的時候輸了。盡管當時段子矜才剛剛滿十一歲,她也知道朝廷裏的是非是勝利者說了算的。
??然後段子矜意識到父親現在多半已經死了。出乎預料,段子矜心裏並沒有特別震驚或悲戚,或許這種遲鈍隻是因為她尚未睡醒。她低頭跪在那裏,渾渾噩噩,似乎也進入了繼母昨天那種夢幻而遊離的狀態。
??她就低頭跪在那裏,什麽都不想,一心感受著膝下冰涼的石板。
??冰涼的石板。修煉室裏冰涼的石板。段子矜倒在修煉室的地上,突然間成為了晏明霞。她結丹失敗了。經脈全廢了。修為幾乎全散了。父親直到現在還想控製她嗎?她躺在地上,決定要下凡。決定要去到一個名叫大業的凡人國度,在那裏遇上一個名叫段存遠的凡人,生下一個仙凡混血的怪胎。那個怪胎將不幸地繼承大部分將她毀滅的修煉資質,不幸地擁有讓她從記事起就自視甚高以至於根本無法忍受平庸的文學才華,不幸地長著一雙容易被記住也容易被記恨的金色眼睛,在又一個八十九年後,又將不幸地重複自己的命運。
??重複晏明霞的命運。段子矜記起來了自己的身份,記起來自己不再是十一歲的段子矜,不是晏明霞,而是在八十九歲結丹失敗的金睛子。修煉室裏冰涼的石板。金睛子倒在修煉室的地上,閉著眼,默默內視著自己的經脈。
??還好,她到底不是晏明霞。在結丹注定失敗的那一刻她努力將洶湧的靈氣導出了體外。經脈有傷,但不算嚴重。
??金睛子重新陷入混沌的夢境中。眼角餘光那一點星晷的熒光逐漸搖曳,成為靈顯城那逼仄的小租屋裏燭光的模樣。她陷身於靈顯城的某一個冬夜,她冷得睡不著,半夜的抽噎將李百聞吵醒。李百聞問她是不是想家了。她說不是,她冷。李百聞問她是不是想父親了。她叫喊道不是,她冷!她隻是好冷!
??冷!我冷!你懂嗎?紛紛揚揚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凝滿了惡意,砭人肌骨,令我瑟縮不已……
??有人推開門,走近她。
??李百聞?
??金睛子勉強睜開眼。
??一身亮藍。不是李百聞。是師父。這種鮮豔的顏色隻有師父才穿得出去。
??師父駢指搭上她的手腕。金睛子任由他的神識掃視自己。
??師父舒了一口氣:“問題不大。”
??師父起身,手勢一指,溫和的靈氣將金睛子抬起,移到臥室,移到床上。師父收回靈氣,輕輕合上門,離開。
??金睛子躺在床上,意識略微清醒。怎麽辦?她把頭縮進被子,整個人蜷成一團。怎麽辦?
??結丹……失敗了。
??她該怎麽麵對長輩的失望,同輩的議論,旁觀者的嘲笑呢?金睛子沒有創造奇跡,反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笑話。得不到承認的天才,不就是個庸人嗎?
??那些本來就因為抄襲事件而看不起她的人會怎麽說呢?
??“果然,文章是假的,天才的名號也是假的。”
??她的同門又會怎麽說呢?
??“以前以為金睛子很厲害,不想也不過如此嘛。”
??外公會發怒的吧,自己明明知道母親下凡的原因,卻還偏偏要去步她的後塵。外婆一定也嚇壞了。
??師父不知道是會生氣還是失望,結丹這麽重大的事,她不僅沒有征求師父的建議,反而想盡辦法瞞著他。結果呢?失敗了吧。
??師祖一定大失所望吧。肅水真人會不會感到得意呢?畢竟這樣鬧了一出後,自己不太可能比韓令早結丹了。至於韓令,大概會看不起她吧……不管理由多麽充分,失敗了,就是弱者啊。
??……
??不行。她不能忍受就這樣留在淩意文宗。她要再做一會兒她的段子矜,待到日後再去重新承擔金睛子的身份……這個因為太多的名望太多的爭議而變得愈發積重難返的身份。
??她伸出手,從床頭櫃上摸來了一疊傳訊符。她一邊掉淚一邊給外公寫傳訊符,問他能不能讓她再去千華門住一段時間。
??盡管外公也是一個很難麵對的角色,但至少在千華門她隻用麵對外公一個人。
??把傳訊符放回床頭,金睛子縮回被子,這一次她終於沒有再陷入混亂的夢境,而是徑直陷入睡眠。
??金睛子不知道的是,在她沉沉睡去的同時,乾州千華門的呂掌門已經攥著她的傳訊符直奔淩意文宗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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