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池袋案內人
周一和責編談的情節文案,也就是每周畫稿的對話和敘述部分。
江川當然早就想好了《熱血高校》的開頭劇情,前幾天等待投稿回復時,就已經一口氣把兩三個月內的文案都打了草稿。
漫畫不同於小說,主要是以畫面說故事,一周二十頁左右畫稿,文案通常不過幾百字,以他的文字能力一天打磨三、四千字完全不是問題。
何況《熱血高校》的不良屬性擺在那,人物的大部分對話比較沖、比較糙,比文縐縐的劇情好寫許多。
再說雪野江川是實幹家,有好幾年第一線實戰體驗,烏鴉們的對話簡直信手拈來。
與秋山雅美相處不錯,那麼今天能否順便把下周一的事辦了,聊聊開頭的文案,免得後天再跑一趟呢?
江川倒是想,可雅美顯然沒有這打算,甚至為了照顧他可以睡遲一些再過來,把見面時間主動推遲到周一下午三點半,相當夠意思。
既然如此也就不好破壞規矩,作為新人得注意別提太多要求。
臨走的時候,雅美將集英社蓋好印鑒的合約給了他一份:「加油吧,雪野醬。」
已經不是雪野桑,而是雪野醬了,江川只能說自己真的很有弟弟緣。
各地人情有所不同,但基本感情是共通的,雅美對江川明顯更加友善,學妹的弟弟似乎就自然擁有某種弟弟屬性,看著他的眼神都有點母性光輝了。
據說這種柔情是女性孕激素驅動出來的。
才大三四歲而已,說是母性未免過頭了,江川心中有些溫暖,由衷地表達了謝意:「承蒙雅美小姐關照,真的非常感激。」
這話有些普通,卻是真心實意,無論眼神、表情、語氣、動作都很到位。
江川電影學院讀本科時,是導演系表演課成績最好的學生。
導演當然會表演,不然怎麼指導演員,只不過大多數導演長得缺乏表現力,心有餘而臉不足。
不能說江川虛心假意,感激是真實的,只是進行了加強,能夠讓對方真切感受到,這才有意義。
雅美笑得更動人了,伸出手來,和他道別。
江川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恍惚間會錯意,下意識就往前靠,想給她一個愛的抱抱。
雅美微微後仰,驚訝地看著他。
好在及時回過神,江川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匆匆握了握雅美的手。
這真充分證明了十幾年條件反射訓練的威力,科學的力量是無窮的。
不過家裡的親姐這兩天不太講科學,不再玩這套訓練了,自從前天晚上鬧了不愉快后,美空的態度變化有點大,對江川明顯沒有過去親密。
而且不像耍小性子搞冷戰,態度很正常,只是不再對他伸出手臂了。
「正常了反而顯得不正常了,恐怕還是暗暗在給我臉色看吧。」
不過能就此戒了也好,盲目西化的後果可能很嚴重,可能地動山搖,可能江河倒流。
今天的天空特別藍,雲特別高,秋高氣爽、天高雲淡應該就是這樣的。
「美空,這就是美空吧。」
從集英社出來,江川站在路邊仰望天空,把老天也認作姐姐了。
於是白雲似乎開始幻化,變成了姐姐的臉,俯視著他。
回望集英社的大門,他的身影映在深色玻璃上。
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半長大衣,圍著一條粗獷的米字紋文藝范灰色圍巾,長身玉立,乍一看還真有點木村拓哉的味道。
只是他的平頭顯得陽剛許多,沒有那種陰柔氣。
「這樣的弟弟,不就是姐姐們的福利么。」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十九歲正是弟弟好年華,生物條件限制著,難道還想給人當乾爹不成。
馬路上人不多,行道樹很少很矮,原本普通的道路顯得有些深邃。
藝術家通常有獨特的眼光,這些天通過觀察,江川大概總結出為什麼有的圖片中的建築街道明明沒有明顯標記,但仍能很快分辨出是曰本還是中國。
因為除了個別櫻花道,曰本路邊的行道樹通常很少很矮,甚至根本沒有,在這樣的路邊取景很容易將兩邊樓房入框。
米國的路邊也基本沒有樹,這一點曰本學了最省事的。
而中國城市的道路習慣種樹,而且是鬱鬱蔥蔥的大樹,行人可以在樹下行走,在路邊取景經常無法同時看到兩邊建築,這是最明顯的區別。
另外曰本基建搞得早了,二三十年沒翻新了,許多電線、電話線路沒有入地,大城市中仍有古早的電線杆,這也是一大特色,辨識度很高。
即便是如同中國城的池袋也是如此,因為這些細節很容易被分辨出並不是在中國。
接下去該落實打工的事了,江川去了池袋。
曰本經濟不景氣十來年了,工作收入也十幾年沒有漲,但貨幣貶值物價漲了,以前沒有人乾的收銀員,刷盤子,現在曰本人也搶著干。
政府減少了以研修為名引進的外勞數量,工作倒是並不太難找,各個車站、便利店、商場餐廳等公共場所都可以拿到免費介紹工作的冊子,上面有不少工作信息,可以自行聯繫。
也經常有店鋪在門口貼出招聘信息,接受鐘點零工,按小時算工資,許多工作一小時能拿一千円,可以吃頓比較好的蓋澆飯或者著名連鎖店的口碑拉麵。
十年前就是一千,現在仍是,二十年後仍是。
江川這兩天也上網看了,還有諸如食品加工、超市整理、打掃衛生、接送小朋友、超市收銀、葯妝店、服裝店售貨員等等工作可以做,都是技能簡單容易上手的。
尋找的過程中他發現有個工作特別合適自己,教中文。
然而打電話過去問了幾家,都對文憑和資質有要求,像他這樣高中畢業的,中文水平再高也不行,鬼知道教得對不對。
他記得讀研究生時看過一部電影《波斯語課》,說的是德國集中營中的一個囚犯,雖然完全不會波斯語,可為了活命卻騙德國軍官自己會,於是在關押的幾年裡自己編了一套波斯語,教給了德國軍官。
這些人可能擔心江川也自己嚇編一套中文吧。
「還是去池袋吧,和鄉親們一起在東京打拚。」
半小時后江川到了池袋,山手線北口出去,感覺這裡特別像廣州的LC區,房子大多已經有年頭,於是外面用各種花花綠綠的廣告板包起來了,難以見到縫隙,商業氣息非常濃郁。
他到處逛了逛,不停有人對他推銷東西,先說日語,沒反應就換中文再試試。
跑斷腿不如張開嘴,想了解情況最快的方式就是找人問。
江川很快選中了一位站在「全身指壓10000 円」立招邊上的一位大叔。
立招很騷氣,上面有不少女孩的照片,都扮成美人魚的樣子躺在那。
曰本人對弄美人魚,似乎有異乎尋常的興趣。
大叔看上去也挺騷氣,雖然看著快六十了,這麼涼的天卻只穿著黑襯衫白西裝,梳著油光嶄亮的頭。
這種人通常是街溜子,問什麼都知道。
江川不像一般人那樣躲著這類人,幾句話就混熟了。
大叔也是個爽快人,攀談了不到一分鐘,就解釋了自己為什麼日語和中文都有股東北味:「我從中國東北回來的,快二十年了,父母當年是開拓團的,屬於遺華日僑後代。」
沒想到大叔中日語言也都是母語,而且這樣的人其實挺多。
遺華日僑就是二戰在華遺民,當年曰本搞開拓團,像東北移民一百五十萬,戰敗后一部分留在了東北,八五年後陸續回國,大叔這樣的是遺民二代回到曰本時都快四十了,真的很難說他更像哪國人。
大叔很自豪告訴江川:「在中國時我是教師,在中學教生物。」
「你是曰本人,可以當老師?」
「當然可以,我讀了大學,為什麼不能當老師?」
他告訴江川,像他這樣精通中日語的歸國遺民,如果沒有特別的才幹技能,在池袋北最合適的工作就是案內人,也就是拉皮條的皮條客。
干別的要麼幹不了,要麼賺錢少。
大叔的學歷在曰本不被承認,當然不能繼續當先生。
兩人用中文聊的天,大叔很熱心:「現在那邊來旅遊的人挺多,普遍對曰本娘們好奇,也知道池袋這邊比較方便,到了晚上烏泱烏泱的滿街都是。」
東北人愛說烏泱烏泱,其實這是日語。
感覺大叔依然是生物老師。
江川有些失望:「所以有咱們這樣的語言相通的案內人牽線,買賣做起來就容易多了?」
大叔嘆口氣:「沒咱們照樣能做買賣,關鍵是賓至如歸,大家來一趟不容易,有自己人搭把手更安心。」
這算什麼搭手,怎麼不說助推呢?
「大叔,像我這樣的缺乏閱歷,怎麼看也不像案內人,您認為池袋還有其他值得介紹的工作嗎?」
「其他的工作?其他不值一提,我看您還是別浪費時間吧,在池袋找其他工作,不如去別的地方試試。」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你看看這滿街中國公司,他們有的是人力優勢,員工基本都是從中國帶來的,連搬運工都是,一個個經過層層選拔和考試,不僅看業務和語言能力,甚至還有體力測試。」
大叔目光中充滿無奈:「關鍵是便宜,十年前大概六個中國人的工資才抵得上一個曰本人的,現在也是兩三個頂一個,你說人家手頭有的是人,為什麼要花兩三倍薪水用咱們呢?」
「說起來也是。」
「別聽人瞎掰,這裡真不好找工作。」
瞎掰也是日語,融入中文後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
江川看著繁華的街道,明白大叔不是瞎掰,突然就覺得有點沒勁了。
憑空想象容易的事,多半不容易,這地方對他而言可能更適合來吃中餐。
不過吃了兩次后,感覺也不是記憶中的。
這時有客人來玩美人魚了,大叔一驚一乍說著歡迎的話,躬背彎腰跟了進去。
動作有些滑稽,步履姿態很像的唐老鴨。
這樣卑微恭敬的姿態即便在曰本也相當少見,江川看得呆了。
什麼案內人、皮條客,叫龜公更貼切吧?
大叔還沒忘了他,回身用日語問:「要不要進來,給你打個貴賓折扣。」
真正的貴賓玩女人是不打折的吧,還要臉嗎?
江川謝絕了:「大叔你忙吧,我再到處走走。」
他沒心情在這和大家搶飯吃,也未必搶得來。
如果想找個端盤子洗碗收銀一類的工作,那還不如選擇離家近些的地方。
「從池袋北口走出來,是不可能回到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