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容

  盛煜如今住的地方是朗州一處縣城外的莊院。


  ??這地方雖屬朗州境內, 卻處於與鄰州接壤的邊緣處,離刺史衙署十分遙遠。莊院的主人是玄鏡司在朗州主事之人的朋友, 這些年外出經商甚少歸來, 由盛煜賃來居住,既有容身之處, 亦不必在玄鏡司的哨站惹人注意,倒是十分方便。


  ??莊院中除了護衛值守,唯有仆婦灑掃做飯。


  ??雖笨手笨腳, 還算能用。


  ??盛煜出門時瞧見做飯的婦人,命她整治一桌飯菜。


  ??同盧璘往外走時,又忍不住道:“她是何時啟程來朗州, 先前怎麽沒說?”


  ??“屬下也是今晨才收到的消息, 先前並不知情。盧珣說是怕攪擾主君公事,才瞞著沒提, 這一路上少夫人喬裝改扮, 他也挑了曲園得力之人護著,並沒出岔子。昨晚就住在悅豐客棧, 咱們從官道去迎, 途中定能碰見。”


  ??盛煜聞言, 哪能猜不出貓膩?

  ??盧珣並非冒撞疏忽的性子, 這些年跟著他走南闖北舍生入死,最知他的性情, 絕不會輕易先斬後奏搞突襲。瞞著消息喬裝改扮的主意, 定是魏鸞出的, 她年歲有限,不知京城外長途跋涉的凶險,盧珣竟未阻攔,當真是失職!

  ??盛煜有心責備兩句,卻壓不住唇角的笑,半點堆不出訓人的氣勢。


  ??隻將腳步疾邁,旋風般出了莊院。


  ??而後帶了兩人隨行,往客棧的方向疾馳。


  ??明晃晃的日頭當空高懸,曬得兩側綠樹蔫頭耷腦,就連迎麵吹來的風都是熱氣騰騰的。盛煜玄衣飛揚,身姿巋然,縱馬禦風而行,目光迅速從迎麵而來的行客臉上掠過,找尋熟悉的那張臉。途徑茶肆食店時,也忍不住放緩馬蹄,瞧瞧魏鸞在不在裏麵。


  ??可惜每回都是徒勞無功。


  ??如此邊走邊找,心中愈來愈迫切,恨不得下一瞬,那雙嬌若春泉的眉眼便能立時走入他的目光,抑或客店門口拐角,她能忽然走出來,撞進他的視線。


  ??心跳愈來愈疾,甚至激動。


  ??盛煜緊緊握著馬韁,素來沉肅清冷的臉上亦流露迫切。


  ??最終,在不知第幾次將目光投向道旁食店時,他終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魏鸞穿了身淡青色的長衫,錦帶束腰,腳踩短靴,滿頭柔如黑緞的頭發皆以玉冠束起,扮作翩然少年的模樣。然而少女的身形終究與男兒不同,她縱身姿修長,站在龍精虎猛的盧珣旁邊,仍顯得細弱。


  ??尤其那腰身,就算墊了東西,仍顯清瘦。


  ??這倒身影,盛煜藏在心底回味了無數個日夜,此刻縱喬裝改扮,亦能迅速認出來。


  ??周遭的行客喧囂霎時遠去,他緊緊盯著魏鸞的背影,勒馬停駐。


  ??仿佛察覺他的注視,魏鸞回頭望向這邊。


  ??這一望,盛煜差點笑出來。


  ??——大概真是為了喬裝,她不知從哪裏找了兩道粗如大刀的漆黑眉毛,粘在臉上殺氣騰騰的。下頜處亦貼得胡子拉碴,從唇下蔓延至腮邊,嬌柔膩白的臉頰也遭了秧,一道猙獰的傷疤自耳畔蔓延至鼻端,頗為醒目。


  ??傷疤往上的那隻眼睛用黑色的罩子遮住,隻剩獨眼看路。


  ??她的臉本就生得較小,如此處處作弄,能落眼的實在太少。


  ??哪怕途中有人因她瘦削的背影生出歹心,待魏鸞回頭,乍一眼瞧見這滿臉可怖的胡茬濃眉、刀疤傷痕,怕是能當場打消念頭。也難怪盧珣敢有恃無恐地趕赴朗州,如此改裝,著實能免去許多麻煩,便是湊巧碰見熟人,對方也未必會能立時想到曲園的耀眼明珠上去。


  ??她還真是半點都不心疼這美貌。


  ??盛煜哂笑,目光與她的獨眼對視。


  ??那隻眼睛卻是極漂亮的。


  ??哪怕她滿臉皆是可怖的改裝,未加遮蓋的眼眸仍如春泉秋波,顧盼間瑩然生采。在瞧見盛煜的那一瞬,眸底陡然有驚喜的亮光騰起,如朝陽映霞、皎月生輝,令整張臉熠熠生姿。她甚至忘了言語,就那樣瞪大了眼望著他。


  ??……


  ??魏鸞確實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盛煜。


  ??她來朗州前便很清楚地知道,如今朝局震蕩不安,盛煜重任在肩,她孤身趕來朗州相會,隔著數百裏的路途,著實有些冒險。


  ??但她忍不住。


  ??當初收到盛煜的生辰賀禮時,魏鸞便滿懷激動與好奇,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到盛煜身邊,瞧瞧他的模樣,問清楚那副畫的經過。隻因風波未平,她極力克製著耐心等他,並未擅動。但後來噩夢連連,愈來愈多的不祥預感積攢時,她終於沒能扛住。


  ??沒有人知道,半夜夢醒之時她有多想見他。


  ??所以她決定來朗州。


  ??怕盛煜得知後阻撓行程,也存了點給他驚喜的心思,魏鸞在途中一直讓盧珣瞞著消息。直到臨近盛煜住處,因不知盛煜棲身的那座莊院究竟在何處,她才讓盧珣遞信於盧璘,探問詳細的住址。而後如常啟程,等著中途碰見回信。


  ??結果,竟在這裏撞見了盛煜?

  ??是事有湊巧,還是盧璘透露了風聲,他急匆匆趕過來的?

  ??魏鸞不知道。


  ??她隻是瞧著巋然坐於馬背上的峻整身姿,從頭發絲到腳趾間,迅速來回打量。在確信盛煜此刻仍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出岔子後,懸著的心總算稍稍落回腹中。有了盛煜在跟前,途中緊緊繃著的心神亦隨之鬆懈,她輕輕吐了口氣,隨即,喜悅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間。


  ??她望著仿佛從天而降的盛煜,粲然而笑。


  ??旁邊的盧珣、染冬和隨行護衛皆瞧見了盛煜,迅速拱手行禮。


  ??盛煜並未多瞧,隻翻身下馬,疾步走向魏鸞。


  ??而後,眾目睽睽之下,他伸臂抱住了麵目猙獰的“少年”。


  ??食店外人來客往,皆詫異地瞧過來。


  ??盛煜渾然不顧,將魏鸞緊緊抱著,等激動之下砰砰亂跳的心平複後,才稍稍鬆開懷抱。魏鸞的兩隻手臂亦藤蔓般摟在他腰上,靠在熟悉的寬厚胸膛,鼻端是男人久違的氣息,途中的暑熱勞累皆呼嘯遠去,她仰起頭,笑生雙靨,“夫君!”


  ??聲音嬌軟,滿含歡欣。


  ??盛煜看著被她折騰得慘不忍睹的那張臉,竭力憋著笑,道:“吃過飯了?”


  ??“還沒呢。正準備進店裏用飯。好餓。”


  ??她說著,摸了摸肚子。


  ??在京城時處境優渥,甚少勞累饑餓,這次喬裝而來朝行夜宿,卻吃了不少苦頭。暑熱難耐的天氣自不必說,整日騎在馬背疾馳,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如此酷熱勞累,胃口也是欠佳,今晨在客棧隻喝了碗清粥,吃些爽口小菜,到這會兒,腹中早已空空蕩蕩。


  ??遂挽住盛煜的手臂,“夫君一道去用飯吧!”


  ??“好。”盛煜雖命人在莊院備了飯,哪裏忍心叫她餓著肚子趕路,遂命盧璘牽馬入廄,攬著魏鸞進了食店。這店規模不大,錯落擺了十多張飯桌,更無雅間可用。好在此時尚未到晌午飯店,客人不多,盧珣兄弟帶著改裝的染冬和護衛們坐在外圍,隔開閑人,夫妻倆則臨窗而坐。


  ??許久未見,夫妻倆似攢了許多話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盛煜的目光隻在魏鸞臉上逡巡。


  ??那雙素來冷厲的眼底亦堆滿了笑意——像是在極力憋笑。


  ??魏鸞懵然看了片刻,終於想起她此刻頂著怎樣的容貌,忙伸手擋住絡腮胡子,赧然道:“夫君別看了,怕路上出岔子,才扮得這樣醜。剛畫出來的時候,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久了還挺有意思。”


  ??說話間,學著老夫子的模樣,伸手去摸胡子。


  ??盛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別亂學!”他憋著笑,聲音不似尋常。


  ??看背影明明是錦衣玉冠的少年郎,轉過頭卻頂著這麽張臉,怎麽看都覺得違和好笑。掌心裏是她柔若無骨的手,冒著酷暑趕路後潮熱溫暖,是久違的柔軟觸感。盛煜當著眾多下屬的麵,不好過分肆意,隻輕輕摩挲把玩。


  ??目光在她眉眼間逡巡片刻,終是忍不住抬手,試著去揭她的胡子。


  ??魏鸞往後縮了縮,“不用喬裝了?”


  ??“有我在,不必委屈。”盛煜淡聲。


  ??方才他重逢歡喜,緊緊抱住魏鸞時,周遭的目光可謂十分精彩。此刻夫妻對坐用飯,盛煜許久沒見魏鸞,自然想早點見她真容。遂拿指尖蘸了清水,緩緩抹在她下頜,等那副假胡子鬆了,趕緊丟開。


  ??而後是刀疤、濃眉、眼罩。


  ??待偽裝盡數卸去,眼前便是明眸皓齒的翩然少年——玉冠之下是光潔白膩的額頭臉頰,黛眉修長,雙眸清澈,耳廓被窗外的陽光映照,細膩如白瓷。沒了金釵玉簪的裝點,少了少女的嬌柔婉麗,卻添幾分利落颯然,比起穿騎馬的勁裝時,別添欲蓋彌彰的韻味。


  ??如此改裝勞累又千裏奔波……


  ??“急著趕來朗州,是京城出了事?”他問。


  ??魏鸞搖頭,“一切無恙,夫君放心。”


  ??“那就是——”盛煜微頓,忽而壓低聲音,“想我了?”


  ??他舉杯飲茶時,眼底藏著的灼灼火苗,似比離別前還旺盛肆意了幾分。


  ??魏鸞迎著他的目光,覺得這回千裏探夫,送來的驚喜讓盛煜著實有些得意,氣焰都囂張了許多。便抿唇微笑,緩緩開口道:“其實也沒要緊的事。先前夫君讓徐嬤嬤給我的東西,都見著了,夫君雕刻的本事,果真令人刮目相看。還有那幅畫……”


  ??“咳。”盛煜才啜了口茶,忽然輕咳。


  ??魏鸞揶揄抬眉,便見他清了清喉嚨,“回去再說,回去再說。”


  ??這一回合,旗鼓相當。


  ??魏鸞瞧著盛煜身後門神般筆直坐著的眾多護衛,沒再追擊,隻莞爾喝茶。等吃完了飯,跟盛煜啟程去住處。


  ??※※※※※※※※※※※※※※※※※※※※


  ??麻鴨,又寫到了八點,隻能明晚見啦!


  ??我為碼字的龜速而懺悔T^T

  ??蟹蟹LZ的地雷呀~~mu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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