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會

  北朱閣的軒麗涼台上, 魏鸞也幽幽歎氣。


  ??是為了盛煜的事。


  ??昨天晚上,她被盛煜按在床榻上親的時候,腦子裏是飄著的。也是盛煜喝酒後太過熱情, 她才會在吻得濃情蜜意時, 按捺不住少女期待的心思, 問他是否喜歡她。盛煜最初的回答令她很歡喜, 但後來的那兩句話……


  ??當時魏鸞隻覺得不對勁, 但被盛煜重新親吻攫取, 並未能多想。


  ??後來春嬤嬤送藥, 她就更顧不上了。


  ??今早晨起後送走魏嶠夫婦, 她總算得了空,也終於明白昨晚的異樣感覺源自何處。


  ??魏鸞記得, 她剛嫁進曲園沒太久,冬至宮宴之後,盛煜曾在酒後的夜晚試圖親她。彼時夫妻倆還不熟悉,她偏頭避開,盛煜的唇隻擦著她臉頰而過, 令氣氛僵硬了一瞬。因那是夫妻倆成婚後頭次處得曖昧,魏鸞記得極為清楚。


  ??她當時避開,是因盛煜眼底有纏綿的情意。


  ??仿佛那份感情早已滋生,他將她藏在心底很久了似的。


  ??魏鸞猜得那是因周驪音提過的女子而起, 當時避開後, 想著盛煜情有所鍾,心裏還有些泛酸。後來夫妻感情漸洽, 魏鸞雖曾介意那個女子的存在, 介意藏在南朱閣的那卷畫, 卻也竭力去忽視。


  ??畢竟嫁給盛煜的是她, 隻要盛煜真心待她,她也可不計過往,朝他袒露真心。


  ??前提是盛煜真的將那女子放在過去。


  ??可昨晚算怎麽回事呢?

  ??盛煜說他喜歡她很久了,遠在成親之前。


  ??深情的姿態,跟冬至後的那晚相似。


  ??但怎麽可能呢?

  ??且不說按常理推斷,兩人從前並無半點交集,成親是因永穆帝為挖章家的牆角而賜婚,盛煜不可能那麽早就喜歡她。便是盛煜本人,也曾流露這樣的意思——她被章皇後以侍疾的名義留在蓬萊殿折騰,盛煜將她帶回北朱閣後,曾親口承認賜婚時曾說過不會對她動心,後來自食其言。


  ??那意思,是說當時口出狂言是真心實意。


  ??所謂自食其言,是說成婚後才對她改觀,漸生情意。


  ??魏鸞不敢自詡聰慧過人,但記性還算不錯。


  ??這兩件事她都記得很清楚。


  ??嫁進曲園這麽久,她也一直知道,盛煜曾有過心上人,不知為何深藏心底,未曾表露。娶她是迫於皇命的無奈之餘,成婚之初將態度擺得涇渭分明,是後來相處得久了,才漸漸生出情意,亦令她漸漸動心。


  ??魏鸞無從扭轉過去的經曆,便竭力寬懷,為此刻的感情而歡喜。


  ??但昨夜,盛煜卻說了那樣兩句話。


  ??他是說給誰聽的?

  ??酒後智昏,那樣炙熱而令人情迷意亂的親吻裏,或許他都沒能分清,懷裏抱的究竟是曾經的心上人,還是如今的枕邊人。


  ??魏鸞可以容忍他過去的經曆,卻絕不願做旁人的影子。


  ??是以想清楚要害後,心緒便格外低落。


  ??她在涼台上坐了整個後晌,直到暮色四合,抱廈裏飄出的飯菜香氣誘得人腹中咕咕直叫,才動身去用飯。盛煜沒回來,想必是公事繁忙,魏鸞便先用飯,而後等他回來——這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實在糟糕,她不願糊裏糊塗地往前衝,總得問個清楚。


  ??可是連著兩三日,盛煜都沒有回來。


  ??……


  ??盛煜這兩日都在查章家私藏軍械的事。


  ??翁婿把酒夜話的那晚,魏嶠說了許多可供深查的線索,而薛昭被玄鏡司逮到後,經不住酷烈嚴刑的手段,將章家近來運送軍械的事吐了個七八成——據他供認,鎮國公仗著天高皇帝遠,在庭州養了支忠於章家的死士和私軍,因怕朝廷察覺,軍械皆是私造。


  ??要養活這些人,花費自然不少。


  ??薛昭不知鎮國公是如何撈銀錢的,隻知道那位會借互市的由頭,暗裏賣些軍械到外麵去。這些事,薛昭常會參與跑腿,因此頗受信任。為避人耳目,運送的軍械藏得極為隱蔽,此次薛昭如法炮製,將大批軍械運往京城,亦無人察覺。


  ??至於為何運送,薛昭並不知內情。


  ??但盛煜是很清楚的。


  ??永穆帝雖被章家挾製,卻也是很有魄力的明君,京畿防守與宮廷禁衛雖被章太後弄得魚龍混雜,卻仍是皇帝握著的。


  ??章家想成事,除了安插人手,也須外援相助。


  ??京城各處的城門查得嚴,雖允許時虛白這種仗劍遊俠的人出入,但若有太多陌生的麵孔攜兵器入城,定會引人警覺。


  ??是以人手單獨安排,軍械由薛昭運送。


  ??暫時存放在城外別苑庫房裏的那點隻是十中之一,在此之前,薛昭已運了不少入城。


  ??盛煜聽得這些,隻覺心驚肉跳。


  ??先前玄鏡司傾盡全力,盯著章家的人手,拔除章家的臂膀,費了不知多少力氣。誰知章績四處遊走之外,暗地裏竟還有這些布置,若非魏鸞和魏嶠告訴他,從玄鏡司到巡城的兵馬司、城門的監門衛,竟都被幾個私縱車輛的城門小吏瞞著,對此毫無察覺。


  ??也難怪章家如此狂妄。


  ??仗著百年基業、後宮助力和邊塞重地的軍權,大肆斂財貪賄,以私鑄錢和藥金魚目混珠,養著幾乎不遜於玄鏡司的死士,除了朝廷的十數萬大軍,還有大量的私兵。


  ??放眼天下,除了皇位上坐著的永穆帝,誰還有這等實力?便是地位尊崇、軍權在握的鄭王,亦不及章家兄弟煊赫。


  ??這等勢力,自會生出玩弄朝政、篡權竊國的野心。


  ??累累惡行肆無忌憚,便是經曆過朝堂更迭的相爺時從道,都為之震驚。


  ??隨後,兩人聯手挨個去查。


  ??因薛昭失蹤後,章家必定會警覺,為免夜長夢多,盛煜幾乎不眠不休。連著奔波忙碌了三個日夜,軍械的事才算交代到了永穆帝跟前。盛煜從麟德殿裏出來時,健步如飛的身姿雖仍端穩威冷,眼底卻有濃濃的青色。


  ??他迫切地想回去歇息。


  ??回去看看畫閣朱樓裏等他的那個女人。


  ??他翻身上馬,徑直往曲園走。


  ??誰知經過一處街市拐角,竟瞧見了幾道極為熟悉的身影——那是家賣筆墨紙箋的店鋪,掌櫃的眼光極好,裏頭的東西雖比別處貴很多,卻都物有所值。此刻暮色四合,店麵陸續打烊,往來的書生青衫裏,有三人並肩而出。


  ??打頭的是時虛白,廣袖飄動,仙風道骨。


  ??他的身後是盛明修,尋常頑劣張揚,在盛聞天跟前強嘴討打如家常便飯,此刻卻老老實實地跟在時虛白後麵,跟屁蟲似的,一臉乖覺。


  ??而他的旁邊,竟是微服出行的周驪音。


  ??盛煜不由皺眉,催馬往那邊趕過去。


  ??……


  ??盛明修今日是來陪周驪音買紙的。


  ??自從上回得了時虛白答應指點他作畫後,盛明修每日讀書得空時,便往時虛白跟前跑。他在盛聞天和盛煜的熏陶下長大,行事機靈亦有分寸,該保密的事絕不泄露,是以時虛白也信任他,願將行蹤告知。


  ??周驪音見狀,便也三天兩頭地去湊熱鬧。


  ??於是兩人便不可避免地碰麵。


  ??盛明修記著父親的叮囑,又舍不得受時畫師指點的機會,每回去找時虛白時,心裏都極為矛盾。為打消小公主的念頭,也極力擺出冷淡的姿態,就這麽不遠不近地拖到如今。因近來時虛白講筆墨和用紙的門道,三人便來此處親自挑選,邊挑邊講。


  ??此刻,正是滿載而歸。


  ??盛明修拎著滿滿當當兩個小箱子,原本興衝衝的,忽覺哪裏不對勁,四處望了望,就見不遠處盛煜催馬而來,身姿如華嶽端然,那張臉卻陰沉沉的,越過人群盯向這邊。


  ??熟悉的神情,令盛明修頭皮一緊。


  ??他當然不敢開溜,下意識停住腳步。


  ??時虛白和周驪音察覺,隨他目光望過去,正好撞上盛煜那張冷峻淡漠的臉。


  ??隔著熙攘的人群,彼此沉默。


  ??最終,盛煜的馬停在了時虛白的跟前。


  ??算起來,這是兩人頭回照麵,但對彼此而言,對方都不算太陌生。


  ??時虛白知道盛煜是重權在握的玄鏡司統領,是魏鸞的夫君,盛明修的兄長。京城之中,無人不知盛煜的名號,時虛白身在相府,自然也不例外。得知魏鸞被賜婚嫁給盛煜後,時虛白對這個手腕冷厲、名聞京城的男人愈發留意。


  ??盛煜對時虛白亦是如此。


  ??他自幼重任在肩,就算文武兼修,也是讀兵書史書,因天賦聰穎,對書畫之事雖不陌生,比起時虛白來,便是徹底的外行。朝堂上的殺伐翻覆占據幾乎全部的精力,對於這位名動京城、才色雙絕的畫師,盛煜從前並不會留意,公事上也從不打交道。


  ??兩人本該各走各路,沒半點交集。


  ??偏巧時虛白總跟魏鸞扯上幹係。


  ??先是京城裏關於時虛白偷畫魏鸞、珍而藏之的傳聞,而後時虛白雲遊回京,正巧碰上魏鸞在雲頂寺遇刺。當著眾多進香女眷的麵,翩然公子仙風道骨,驚豔而歸,令事情迅速傳開——雖是仗義相助的傳言,並無關乎男女的不妥言辭,仍令盛煜心中稍酸。


  ??再然後是藥金的事。


  ??到如今,就連盛明修都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屁顛屁顛跟在時虛白身後,滿臉崇拜。


  ??盛煜對此很不爽。


  ??但時虛白並未真的得罪他,甚至還幫過他忙。且時相德高望重,行事公允,盛煜再怎麽高傲冷厲,對老相爺仍頗為敬重。連帶著,對相爺的孫子也不好輕慢,便擺著疲憊冷清的表情,拱手道:“原來是時公子。”


  ??“盛統領,好巧。”時虛白亦仰首回禮。


  ??盛煜客氣地頷首,目光隨即挪向了盛明修。


  ??他沒說半個字,但盛明修卻分明從這眼神裏讀出了質問般的味道。他知道這份質問來自盛聞天鄭重叮囑的事,心裏有些委屈,亦有些忐忑。但他對兄長畢竟是敬重的,便向時虛白乖巧道:“想是家中有事,先生先回,東西我明日再帶過去可好?”


  ??“無妨,我帶回去,你回府吧。”


  ??時虛白說著,將那兩隻箱子取過來,而後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離開。


  ??盛明修未再逗留,看了周驪音一眼,而後跟在盛煜旁邊。


  ??街市上人多,盛煜催馬走得慢,盛明修無需費力便能跟得上。


  ??直等兄弟倆走遠,時虛白才瞥向周驪音。


  ??“我送殿下回府?”


  ??“不用,會有人送,我改日再去造訪,先生,就此別過。”周驪音半點都沒掩飾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為盛明修才跑這一趟的心思,朝遠處望了眼,等遠遠跟著的侍從靠近,便辭別時虛白,回了她的公主府邸。


  ??……


  ??兄弟倆回到曲園時,月色已上柳梢。


  ??盛煜翻身下馬,帶著盛明修徑直去了書房。


  ??到得那邊掩上廳門,他有些疲憊地靠坐在案上,抬眼望向弟弟。


  ??不言不語,意思卻很明白。


  ??盛明修站得跟輕鬆似的,年少張揚,少見地流露忐忑,低聲道:“並非我有意不遵父親教誨,隻是時先生畫技超然,我這陣子都跟著他學畫。長寧公主對此也有些興致,時常到那裏造訪,無緣無故地,見了麵我總不能避著她。”


  ??“嗯。”盛煜淡聲。


  ??“二哥生氣了?”盛明修窺他神色。


  ??盛煜沒回答,隻問道:“你對她有意?”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早就有了的,盛聞天之所以告誡盛明修不可與周驪音靠得太近,便是因盛煜察覺兩人過從甚密,覺得不太妥當。不過畢竟都年少懵懂,心性未定,盛煜原以為冷上段時日,兩人都能撂開手,誰知今日會撞見那場景?

  ??他覷著弟弟,看到盛明修沉默不語。


  ??盛煜屈指輕輕扣了扣桌案。


  ??沉默的少年終於抬頭,眼裏有幾分倔強的味道,“其實從前我並未察覺,因那時候都是長寧公主捉弄我、指使我,笑著鬧著就算了,我甚至還覺得她過於驕縱任性,沒太當真。後來父親告誡,我想與她劃清界限,才覺得不是滋味。”


  ??年少懵懂,有些事如春風細雨,悄然在心頭滋生蔓延。


  ??等察覺之時,已淋遍身心。


  ??記在腦海裏的不是她頤指氣使,故意捉弄,隻是爛漫春光裏她在鬧,他在旁無奈的笑。


  ??盛明修垂下眼眸,麵露黯然,“當真得絕交?”


  ??“並非我和父親故意不允。”盛煜甚少見他這樣,心裏也覺不忍,走近跟前,握著他肩膀微微躬身道:“隻是你還小,有些事不懂其中利害。拋開舊仇不談,玄鏡司與章家在朝堂相爭,終有一日會你死我活。章家背後是章皇後,若我能事成,她失了勢,甚至為此喪命,長寧公主會如何?”


  ??朝堂之爭,終會變成私仇。


  ??盛煜堪不破這仇恨,以己度人,料應如是。


  ??昏黑的天光下,盛明修兩隻手不自覺地握緊。


  ??他雖年少不在朝堂,有深得永穆帝信重的父兄在,於朝堂之事,雖不牽涉,卻也知道些。若有一日,玄鏡司真的觸及中宮之主,周驪音會如何看待盛家人?

  ??這問題盛明修沒想過。


  ??他盯著兄長身上那威儀張揚的虎豹繡紋,好半天才悶聲道:“我明白了。”


  ??說罷,出了南朱閣,孤身回住處。


  ??盛煜站在廊下,瞧著他孑然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融入夜色消失在拐角,才微微歎了口氣,抬步往北朱閣走——那裏,魏鸞已等候多時。


  ??※※※※※※※※※※※※※※※※※※※※


  ??這兩天我盡量更這樣的小肥章=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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