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男人官服威儀, 眉目冷凝,神情似乎比方才更冷。
??甚至還皺了皺眉。
??魏鸞猛地想起上回她賞梅歸來,幫周驪音給盛明修送請柬時, 盛煜曾勸她別摻和那兩位的事。原以為是他事不關己少沾惹的性情使然, 如今看來……餘光瞥見長案旁的兩位齊齊轉身, 她趕緊掐斷雜念,笑道:“學得這麽認真,長寧這是想當畫師名垂青史呢?”
??“博采眾家之長嘛。”周驪音口中玩笑,瞧見盛煜那臉色, 卻有點拘謹。
??盛煜麵無表情地拱手, “拜見公主。”
??“盛統領客氣。”周驪音淡聲。
??旁邊盛明修大概沒想到會被盛煜撞破,白淨俊秀的臉上浮起可疑的紅色,回身將那副畫收起來, 卻仍興衝衝地招呼道:“二哥,你回來了。”從正月上旬至今, 他一直沒見著盛煜的麵,這會兒瞧見,不免上下打量, 看看受傷沒。
??盛煜鼻孔裏哼了聲,“今日沒去書院?”
??“沒——”盛明修頓了下,沒敢交代被盛聞天禁足的事, 隻含糊道:“在家讀書呢。”說著話, 悄悄將疊好的畫從背後塞給周驪音。
??寬袖遮掩下, 周驪音迅速接了, 藏在袖中。
??這一切卻逃不過盛煜的眼睛。
??他先前就曾猜到過, 周驪音或許是對盛明修有意, 才會屢屢登門, 卻沒想到盛明修竟然會上鉤。盛明修雖生了副好皮相,行事也少年頑劣,卻絕非風流紈絝的性子,跟盛月容都算不上多親,等閑不會跟姑娘家走得太近。
??而他剛才進門時,那兩位貼肩接臂,舉止頗為親密。
??盛煜心底有股無名火竄了起來。
??對於擁重兵而竊皇權、罪名可誅九族的章家,他素來深惡痛絕,對於仗著母家勢力草菅人命、肆意妄為的章皇後,更是恨之入骨。年少氣盛時,他曾暗下決心,將來定要將章家連根拔起,以正國法,以慰亡母。
??那也是他以身為劍,磨礪出狠辣手段、冷硬心腸的意義。
??如今年歲漸長,城府日深,雖不似最初極端,仇恨卻隻會埋得更深。他固然能以端穩持重的姿態行走於朝堂,在外不露太多端倪,卻絕難容忍長得肖似章皇後的周驪音與弟弟過從親密。
??誰知那兩人竟暗度陳倉,親近到這等地步?
??盛煜沉眉,隻覺這場景刺眼之極,遂收回目光,朝魏鸞道:“我有事先回書房,你招待公主吧。”而後冷著臉朝周驪音拱拱手,竟自轉身出門。
??臨走前,又叫盛明修,“你過來。”
??盛明修滿頭霧水,卻不敢違拗,邁腿跟過去,走遠了才道:“二哥還還有吩咐?”
??“無故在家讀書?應是被父親禁足才對。”盛煜熟知三弟秉性,一眼看穿隱情,朝西府抬了抬下巴,“既是禁足,回去老實待著。”說罷,拂袖疾步而去。
??剩下廳內表姐妹麵麵相覷。
??事情被打斷,外頭日色漸傾,周驪音還得趕著時辰回宮,稍坐了會兒便告辭而去。
??魏鸞送到府門外,回來時瞧了眼南朱閣。
??今日的事讓她有些不舒服。
??她嫁入盛家半年,明知遊氏對她不喜,盛月容對她心存芥蒂,仍能克製脾氣,盡力與她們和睦相處,即便盛月容曾將她帶入險境,也並未跟小姑子計較。對於盛老夫人,更是投桃報李,甚為敬愛。隻因那是盛煜的家人,她不想讓他因家事而為難。
??反觀盛煜,待她的娘家人還算和善,對周驪音卻總是冷臉相對。
??魏鸞雖不明緣由,照顧著盛煜的情緒,盡量不讓兩人碰麵。
??可今日是什麽場合?
??明知周驪音在丹鳳殿裏為她遞了台階,是她帶到曲園的客人,又是盛明修的朋友,理應善待。可當著盛明修的麵,盛煜卻連敷衍都不肯。原本賓主和氣的氛圍因他那張冷臉而變得尷尬,周驪音雖沒說什麽,魏鸞卻十分過意不去。
??盛煜到底是對周驪音不滿,還是對她不滿?
??有根細刺悄然生出,芥蒂於胸。
??到了晚間,這根細刺終是變成了爭執。
??……
??因盛煜連日奔波勞累,魏鸞按著他的口味將晚飯備得頗為豐盛。裏麵有盤炒羊肉,把肉切成指頭大的細丁,半肥半瘦,大火爆炒後盛入盤中端上來,還滋滋的冒著油泡香氣,瞧著噴香誘人,很能勾動食欲。
??但飯桌的氣氛卻是一反常態的沉默。
??飯後抹春鋪床備水,春嬤嬤帶著洗夏她們去側間熏衣裳,魏鸞則帶著染冬去了梢間的小書房,整理新送來的賬目——
??魏鸞出閣時,魏夫人給了份極豐厚的嫁妝。隻是彼時魏嶠尚在獄中,魏鸞沒心思打理,暫未過問。前陣子盛煜外出辦事,她在府裏閑著無事,便命人分幾撥將賬目送來,由她親自過目。新送來的那撥才看了一半,還有好些摞在那裏。
??還沒整理多少,就見盛煜晃了進來。
??玄衣錦帶,身姿峻整,眉目卻是清冷的,跟先前來北朱閣時含笑的姿態迥異。
??染冬察覺不對勁,行禮退了出去。
??屋中隻剩夫妻二人獨對,盛煜抬步走到案邊,眼底深如沉淵。
??魏鸞半靠在書架上,也看著他。
??燭火靜照,兩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處,盛煜道:“你在生氣?”
??“不是夫君先生氣的嗎?”魏鸞反問。
??語氣冷淡,暗藏不悅,難怪方才吃飯時不怎麽理會他。盛煜皺了皺眉,道:“先前我曾提醒過,別摻和三弟和周驪音的事,他們不能有瓜葛。明修那邊我會安排,你也別由著性子撮合他們。”語氣雖盡力和緩,態度卻強硬堅決。
??魏鸞隻覺不可理喻,抬眉反詰,“為何不能有瓜葛?”
??“她是章皇後的女兒。”盛煜點明要害。
??“嗬!”魏鸞被他這蠻橫態度氣得笑出聲來。
??她當然知道周驪音的身份,更知道章家跋扈欺君、章皇後陰毒弄權,終有一日會被眼前這男人以強硬手腕連根拔除。可那是朝堂爭鬥,涉事之人罪無可恕,周驪音從不問朝堂之事。僅有的那次,還是前世敬國公府被問罪,她在永穆帝殿前跪了數個日夜求情,為魏家奔波脫罪,以至重病不起。
??此外,周驪音也沒做過半點愧對盛家的事。
??她為何也要被針對?
??“就因她身上有章家的血,所以不能來曲園,不能與三弟交好?”
??盛煜沉眉頷首,“她沒資格。”
??魏鸞未料他竟然會這樣說,像是被兜頭澆了盆涼水,她忍不住退了兩步。素日明眸善睞,此刻卻全然失了神采,竭力維持的鎮定也變成微怒的質問,“長寧沒資格,那我呢?若不是聖旨賜婚,我是不是也沒資格進曲園?”
??盛煜微愕,“你跟她當然不同。”
??“有何不同?我的父親是朝臣,她的父親是皇帝,我們的母親都出自章家,有著同樣的外祖父和舅舅們。長寧的父親於夫君有賞識重用之恩,尚且要被遷怒,對於我,夫君難道就沒有半點遷怒?當日麟德殿裏,夫君說不會對我用真心,不就是因我身上有章家的血?”
??她的聲音不高,目光卻暗藏鋒芒,直直盯住他,似欲看穿雲封霧繞下深藏的心思。
??盛煜的眼底驟然湧起狼狽。
??積年的仇恨如蹲伏在心底的猛獸,在娶魏鸞之前,他確實遷怒過她。以至於明明心悅於她,也要強迫自己破除心魔,刮骨療毒似的,想將這個女人從心裏趕出去。
??但那是因他跟章皇後的私怨仇恨,不止魏鸞說得這麽簡單。
??對周驪音的芥蒂亦然。
??可這件事是宮闈秘辛,關係過於重大,決不能對外吐露。
??盛煜有口難言,下意識握住她的肩,眸色沉濃,如深淵下巨浪翻騰。
??魏鸞卻用力躲開,眼底鋒芒亦黯淡下去。
??原來他是真的芥蒂未消。
??所以哪怕為她撐腰,待她溫柔,說想讓她長留,心裏卻並未真正將她視為曲園的少夫人。素日種種溫柔姿態,不過是夫妻間應有的照拂,和相安無事時的貪戀皮囊而已。她唯有像初嫁時那樣謹小慎微,看著他的臉色不越雷池半步,才能得此照拂。
??否則稍有差池,便會如今日般翻臉不認人。
??魏鸞有些疲憊地坐入椅中。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是我想岔了,夫君給我的唯有這北朱閣,關乎曲園的事,本不該由我擅自做主。惹夫君不快,是我自視過高,得隴望蜀,以至行事唐突。母親今日未赴宮宴,想必是身體不適,我回去瞧瞧,順道好好想想。”
??越說越覺得難受,她站起身,就想繞過他走出去。
??盛煜哪能讓她回娘家,忙伸手拽住她手臂。
??魏鸞橫目挑眉,“這是何意?我站在這裏,豈不礙你的眼。”
??“我不來北朱閣就是。”盛煜沉聲,自甘退讓。
??這叫什麽話!
??魏鸞瞪圓眼睛,更惱了,用力掰開他的指頭,將那隻手甩開,氣道:“慢走不送!”說罷匆匆出了小書房,寒著臉直奔內室。春嬤嬤捧著新熏好的衣裳過來,撞見她滿麵怒容,驚了一跳,下意識看向魏鸞衝出來的地方。
??簾帳長垂,小書房裏衣衫微晃,盛煜走了出來。
??男人神情冷沉僵硬,目光原本追在魏鸞身後,察覺春嬤嬤驚詫擔憂的注視後,猛地收回目光。兩人各有不滿,他心有塊壘做不到軟語安慰,即便追進去,不過徒增爭執而已。萬一小姑娘脾氣大,真要回娘家,事情可就麻煩了。
??盛煜瞥了眼春嬤嬤,僵聲道:“照顧好她,氣大傷身。”
??說罷轉身出門,大步走了。
??……
??回南朱閣的路上,盛煜走得快如疾風。
??這一天原本是很愉快的。丹鳳殿前馬球對局,他與魏鸞聯手奪製敵,酣暢淋漓,魏鸞縱馬馳騁、捧著寶冠明媚而笑的姿態,既耀眼又豔麗。那是比他獨自奪冠更值得驕傲的事。
??盛煜已有很久沒這麽痛快過了。
??誰知回到府裏,卻會碰見這麽一出?
??盛煜想起魏鸞那句逐客令,胸口愈發憋悶,沉著臉回到書房,胡亂找了個卷宗,翻了兩頁根本看不進去,索性丟開,和衣躺到床榻上。外間仆婦欲入內掌燈,也被他厲聲喝止,睜著眼睛躺了半天,胸口堵著的煩悶始終消不下去,一拳砸在床板上。
??木頭碎裂的聲音傳來,指背亦微微作痛。
??盛煜翻身坐起,摸黑走到最東邊的那間,推開緊掩的門扇。
??這是座靜室,裏麵一座高架上擺著形狀質地各異的木料、石料,旁邊是尺寸各異的刻刀。臨窗唯有一方蒲團,此外別無他物。
??盛煜站在朝堂之巔,雖重權在握,看似生殺予奪,實則周遭暗潮湧動。
??這些年肩負重任踏血前行,遇險無數,情緒亦繃得極緊。每每心緒雜亂,難以決斷時,雕刻便是他清心靜氣的途徑。或是壯美河山,或是靈動活物,聚精會神地慢慢將珍視喜歡的東西雕刻出來時,滿腔雜念也能驅逐殆盡。
??那會兒便是他最心平氣和時,能不被情緒左右,靜念思索。
??盛煜挑了塊沉香木,倚窗而坐。
??精細的工刀隨意比劃了下,他竭力摒棄雜念,借著從窗戶裏透入的霜白月光,刀鋒緩緩落在木料。春夜月圓,清輝朗照,男人修長的指捏緊了細刀,一點點勾勒線條。涼風入窗,花落無聲,滿腔煩躁亦漸漸消融。
??許久,盛煜才停手,怔怔看著手裏的木料。
??隻勾勒了輪廓,雖還粗糙,卻明顯是女子的窈窕身形。
??珍視的是她,令他心煩意亂的也是她。
??盛煜看了眼北朱閣的方向,置身事外似的,重新審視方才的爭執。
??確實是因周驪音而起,但吵到最後呢?
??魏鸞拿自身類比周驪音,覺得他因章家之事遷怒於她,並未真將她視為曲園的少夫人,還提起了麟德殿裏的事,怪他不願真心相待。從除夕夜酒後的賭氣,到今晚生氣時的含怒質問,歸根結底,症結仍在他的那句狠話。
??有意無意地回避的問題,終於避無可避。
??魏鸞既與章皇後割裂,說動魏家投誠於永穆帝,便無所謂心魔。而他貪戀北朱閣的溫軟,貪戀那雙柔弱無骨的手,貪戀她頑皮或溫柔的陪伴,貪戀驕陽下她遠勝春光的明豔笑靨,早已不可能如最初所預想的那樣,將她從心裏趕出去。
??往後如何,其實他已做了選擇。
??隻不過魏鸞聽見那口是心非的言辭,信以為真,耿耿於懷。
??拋開周驪音的事不談,今晚她咄咄相逼,應該是想要個清楚的交代。
??盛煜擱下刻刀,起身扶著窗台,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從微末的外室子身份,到如今重權在握的玄鏡司統領,盛煜能有令人敬畏忌憚之威儀,靠得便是鐵腕決斷,言出必行。當日向永穆帝信誓旦旦地許諾時,也篤定他能做得到。如今,終究是要自食其言,將當初放下的狠話都吞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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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媽:你以為呢?
??北朱閣裏暴走的鸞鸞隔空喊話:臭男人,說句真心話會死嗎!會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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