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王萱跳下馬車, 跌跌撞撞地向山莊的方向跑去,她從來都是優雅自如, 慢條斯理,此時卻是淚流滿麵,手腳止不住地發抖——那些人, 都是因她而死的,甚至, 可能還有蕭睿!


  ??她再厭惡蕭睿, 也還記掛著舊日情義, 願他平安喜樂, 一生無憂,如果他因此喪命, 那她真的會終生歉疚, 永遠也無法走出陰影。


  ??更別說還有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人!

  ??李佶回過神,也跳下馬車追了過來,他表情猙獰,如同雪夜尋仇的幽魅,一雙餓狼般的綠眸在黑夜中瘮人得緊。


  ??王萱!你為何又要騙我?!

  ??男子終究是體力好,跑得快, 三兩步就追上了王萱, 抓住了她的外衫長袖,他獰笑著將王萱拉近自己, 在這野外的幕天席地之下, 便欲行不軌之事。


  ??王萱極力掙紮著, 可她人弱力微,根本抵不過李佶的蠻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臉在自己麵前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臉上,讓人作嘔。


  ??她用盡全身力氣灌注於腳後跟,狠狠踩了下去,隻聽見李佶腿骨“哢嚓”一聲輕微裂響,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重傷暴怒的李佶反手一個耳光,揮倒在地!

  ??少女水藍色的衣衫染上了幾點血色,光潔如玉的臉龐上多了一個掌印,殷紅似血,那一掌力氣極大,將她揮出了幾尺遠,唇角溢出血沫,落在了前襟上。


  ??“咳咳——”


  ??李佶怒氣未消,理智已經被疼痛和背叛的感覺淹沒,欺身而上,王萱動作反應卻比他想象的更快,從頭上抽出一支銀簪,抵在自己的喉口。


  ??王萱聲色俱厲:“你要是再敢過來一步,我就血濺當場!”


  ??李佶不可置信,他的眼睛已經成了血紅色,回想起往日種種癡妄的念頭,回想起那日初見她低吟淺唱的樣子,竟覺得好似一生都隨著這個幻夢的破滅,完結了。


  ??他一生如塵底泥,竟也妄想沾染天上月。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李佶低聲吟出這首他最愛的琴歌,好像聽到了古琴為他哀鳴的聲音,又好像聽到了思之如狂的假鳳,孤獨地禦風九霄,被獵人射中,雙翼摧折,急轉直下,淒厲無比的叫聲響徹大地。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哈哈哈!使我淪亡!淪亡!”


  ??李佶徹底瘋狂了,連發冠都歪斜傾散,麵上隻剩下了絕望與空洞,他向王萱走去,舉起右手,好像要從懷中拿什麽東西出來。


  ??長箭破空,純白的廣袖羽衣上綻開一朵絢麗的血花,他的身體一瞬間僵直了,兩隻眼睛瞪得極大,直勾勾地盯著身前一步之遙的王萱。從他胸膛中噴湧而出的鮮血,落滿了她水藍色的外衫,如梅花點點,也落在她那宛若仙人、舉世無雙的眉眼上,襯得她更加清皎無垢,如天邊明月。


  ??她的眼中,有一滴血。


  ??好像一滴淚。


  ??罷了。


  ??沉重的歎息聲戛然而止,青年的懷中飄出一張寫了字的黃紙,紙邊卷得不像樣子,上頭的字跡也早就模糊不清了,依稀可以辨出,那是某本詩集的一頁。


  ??或許是日夜翻看,或許是遺失了,一整本詩集,最終隻剩下了一張,就連這最後一張,也落在了血泊中,漸漸融入大地。


  ??王萱昂著頭,溫熱的血液從頸邊流過,李佶的所有表情都在她眼中無限放大了,那樣絕望到底的瘋狂,令她畢生難忘。


  ??裴稹騎著馬從遠處飛奔而來,手上的長弓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他飛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跪倒在王萱身邊,有些無措地看著失神的王萱,眼底盡是愧疚和悔恨。


  ??王萱望著他,眼珠子轉了轉。


  ??然後,她伸出雙手,像個孩子同母親撒嬌一般,嬌聲喚他:“先生,你總算來了,皎皎好怕。”


  ??裴稹眼眶一熱,險些失了控,隻能將她擁入懷中,小心撫摸著她的頭發,將她臉上的血汙一點一點拭去,輕聲道:“山莊裏的人我都救下了,蕭睿也沒事,不過是嗆了些濃煙。”


  ??“嗯。”她重重點頭,鼻音濃重。


  ??“從今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了,不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永遠陪著你,保護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不會再有任何人或事,能將我們分開。”


  ??“嗯。”她聲音低沉,裴稹的胸口一片濡濕。


  ??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托大,如果不是他不夠謹慎,如果不是他沒有早日處置了李佶,就不會有今天的驚嚇。熟悉的人在自己麵前如此慘烈地死去,不論對他是愛是恨,總歸會有幾分不可磨滅的陰影在。


  ??裴稹垂著頭,低聲哄著王萱,將她當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


  ??“先生,皎皎心悅你。”


  ??她溫柔而堅定,像一陣春風,叩開了裴稹久閉的心房。


  ??裴稹帶著王萱回到大報恩寺的時候,天光熹微,東方的山巒隱沒在橘紅色的彩霞之中,馬車上的銀鈴發出清越的響聲,驚飛了早起覓食的鳥兒們。


  ??王萱斜靠在裴稹肩頭,聞見他身上清淺的筠竹香,李佶血濺五步的畫麵,終於稍微從腦海中淡化,被那年冬日的白雪紅梅代替。


  ??裴稹撫著她的發絲,取出傷藥,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藥,生怕將她弄醒了。


  ??他溫熱的手指,劃過她細嫩的肌膚,連那指下的紅斑,都好似繾綣纏綿了起來,有一股驚心動魄的美。


  ??裴稹眸色幽深,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許久之後,才克製住胸中翻湧的情愫,在她眉間印下一吻,歎了口氣。


  ??還是太小了啊——樂歡說過,女子生產,便是在生死之間磨礪。


  ??寺中找了大半夜的王蘋等人,都站在山門處翹首等待,看見裴稹扶著王萱下來,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她“怎麽樣了”。


  ??“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幫九娘。”裴寄忽然也不吊兒郎當了,反而十分鄭重地對裴稹作揖行禮。


  ??裴稹冷哼一聲,並不受他的禮:“找得到找不到都不關你的事,我要你道謝做甚?”


  ??裴寄:一說到九娘就小氣兮兮的,是不是開不起玩笑?

  ??“對了,安公來信說擇日上京來看你。”


  ??裴寄:???你就是開不起玩笑!搬出長輩是怎麽回事?!

  ??“還有,裴夫人說要為你在京中擇一良配,早日成親,好讓你收了心,創下一番功績。”


  ??裴寄:“祝兄長與九娘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不過我都替你寫信拒了,請他們等你弱冠再來京相聚,到時候會還他們一個才德具備的好兒子,還會為他們準備好兒媳的人選名冊。”


  ??裴寄:千年王八萬年龜,我信你個老狐狸?呸!

  ??王萱看過卷碧和倚翠,確認她們沒有性命之憂,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一夜變故,眾人都有些疲累,她便跟著王蘋和王荔梳洗休息去了。


  ??“大師,裴某知你與王相乃至交,嘉寧縣主的事,還請大師保密,免得有損嘉寧的聲譽。”


  ??“就算是殿下不作吩咐,老衲也不會妄語,昨夜不過是寺裏掉了一樣寶物,才舉寺搜查,動靜鬧得大了些。”


  ??“多謝大師。”


  ??裴稹一揮手,暗處潛伏的千金樓手下迅速散去各處,開始善後。山莊被燒,不少人受了輕傷,蕭睿還醉醺醺的,李佶身死,雖則李誠遠在千裏之外,但他畢竟隻有李佶這麽一個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才是最令裴稹愧疚的。


  ??但是,李佶既然敢做,就必須要承擔一切可能的後果。


  ??京都裏靜悄悄的,半點風聲也無,隻聽說許家那位素來鐵麵無私的小將軍,昨夜飛馬到京兆戍衛營,向蕭統領借兵,問他做什麽,他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蕭統領便將他訓斥了一番,以為他耽於私情,罔顧自己的前程。


  ??“你可知,私自調兵,是多大的罪?難道你想還未上過戰場,就先上斷頭台?”


  ??許崇沉默了一瞬,拱手向蕭統領謝罪:“屬下魯莽,請統領處罰,隻是那人對我十分重要,她如今正在生死關頭,我不能不管。”


  ??“你要去救誰?要是京中有些地位的貴人,我派人同你一道去,還算有個交代。若是隨便什麽阿貓阿狗丟了,都要我們京兆戍衛營出馬,那不是惹人笑話嗎?”


  ??“請恕在下不能說。”


  ??蕭統領與他父親是故交,從小看著他長大,此時更是恨鐵不成鋼,劈頭蓋臉便訓斥他:“許崇!我一向將你當成心腹,當做接班人培養,你父親原是一名悍將,耽於情愛失了性命也就算了,你還寸功未立,就為了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你對得起許家列祖列宗,對得起寡母辛勤培養,對得起弟妹殷切期許,對得起邊關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嗎?!你太讓我失望了!滾出去!”


  ??許崇被他擊中心事,如同醍醐灌頂,身形一晃,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故土未收,家仇未報,壯誌未酬,何言成家?就算是皎皎,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一個出了事連她都護不住的懦夫吧?


  ??也許那年謝家春日宴上,梨花壓枝,掃落他的發簪,讓他尋到那一句寓意不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他和皎皎之間,就絕無可能了。


  ??許崇笑了笑,雙膝跪地,向蕭統領的營房行九拜之禮,報答他的提點,更何況人還沒借到,皎皎仍在危險之中,他不能放棄。


  ??從明月當空到晨霧朦朧,許崇一直跪在蕭統領門前,來往巡營的兵士們都覺得好奇,以為他犯了什麽錯受到統領處罰。


  ??蕭統領一夜未眠,看著門前執著求兵的青年,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表麵上溫和敦厚,最好說話,內裏卻是耿直執拗,一旦決定了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罷了,便隨他去吧。


  ??就在蕭統領準備出營房點兵去救人的時候,一個小兵走到許崇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聲道:“許將軍,太子殿下命在下前來傳信,縣主已安然無恙,請將軍不必再求援了。”


  ??“真的嗎?皎皎她——縣主真的脫險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屬下隻管傳令,其餘的一概不知,將軍快起來吧!”


  ??小兵走遠了,剩下許崇一個人該跪在原地。他仰天望著東方初升的紅日,突然又向蕭統領叩了三個響頭,沉聲道:

  ??“屬下願駐守沭陽,請統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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