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相會

  大報恩寺的山門離山路較遠, 因此前來拜佛的人不論身份高低、貧賤富貴, 都要自己步行, 沿路石階幹淨,鬆針鋪在兩旁,倒有一番野趣。


  ??王萱和元稚挽著手, 慢慢走過石階, 卻聽見前頭一陣嘈雜的鳥叫聲,卷碧上前去查看,驚呼一聲:“女郎, 度厄怎會在此處?”


  ??倚翠也說:“度厄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翅膀看起來受傷了, 難不成昨日不見它,就是流落此處了?”


  ??王萱連忙跑過去看,果然是度厄, 它左腳長了一個紅色的環,她絕不會認錯。隻是, 度厄從來不會在外麵過夜, 昨日突然失蹤,王萱就有些擔心, 今天竟然在這裏看到受了傷的它,難道它昨夜是去見裴稹了?

  ??卷碧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把度厄包起來,抱在懷裏, 對王萱說:“好在翅膀還是有力的, 想來傷得不重, 等到了寺中,請方丈救治吧。”


  ??王萱點了點度厄的腦袋,它便乖乖地匍匐著,好似知道錯了一般,在懇求她的原諒。


  ??大報恩寺的智遠方丈是王朗摯友,平素對王萱和元稚很是看顧,每次她們來,都會給她們安排好休息的禪房,摒除閑雜人等。


  ??智遠方丈看了看度厄的傷勢,笑著說:“並無大礙,稍作休息即可恢複,應該是雨中飛行太過疲累,才成了這副模樣。”


  ??王萱鬆了口氣,帶著元稚去拜祭盧氏靈位。元稚知道她每逢此時都會十分難過,便也不再多話,隻是拉著她的手,默默看她走進小佛堂的大門。


  ??“阿娘,皎皎來看您了。”


  ??王萱立於佛龕之前,看著盧氏的畫像,這幅畫是王恪親手所畫,正是盧氏十七八歲風華正茂的時候,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偏偏天生有一股書卷氣,又將她的氣質沉澱下來,化作了萬般柔情。


  ??盧嬤嬤曾說,若論長相,王蓴更像盧氏,可這周身的氣度,王萱與她倒是如出一轍,絲毫不差,所以雖然盧氏逝世已久,王萱卻一點都不覺得她陌生,好像她就這麽一直陪伴著自己,從未離開過。


  ??王萱對著母親的畫像笑了笑,再拜三次,打開門走了出去,元稚百無聊賴地坐在院中等她,一見她出來,連忙湊上來看她有沒有哭過。


  ??“皎皎,你不要傷心,叔母在天之靈,也一定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元稚故作憨態,去逗她笑,“不知道智遠方丈今日給我們準備了什麽齋菜,說不定有清蒸乳鴿、枸杞老鴿湯、蓴菜燉鴿肉……”


  ??王萱也忍不住笑了:“你可別嚇唬度厄了,它很有靈性的。”


  ??“我就是心裏想想。”


  ??一個小沙彌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對王萱說:“智遠方丈有事請縣主過去,縣主請隨我來。”


  ??元稚嚷著:“我也要去!”


  ??小沙彌為難地撓了撓頭,說:“智遠方丈隻請縣主一個人去,恐怕是有要事商議,元小娘子就不要為難小僧了。”


  ??王萱按住元稚,道:“隻是去個片刻,阿姊就在此處等我吧,佛門清靜地,還是不要大聲喧嘩得好。”


  ??元稚看著王萱和卷碧的身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嘟著嘴又坐了回去。


  ??三人走到一間禪房外,花木掩映,小徑幽深,院門外掛了一塊竹牌,寫著“淨心”二字。小沙彌停下來,雙手合十,道:“智遠方丈就在禪房內等著縣主,縣主的鴿子也已經上過藥,勞煩這位施主同小僧去取來,如何?”


  ??卷碧猶豫地看了看王萱,淨心院她們來過許多次,確實是智遠方丈的禪房,想必王萱在此處也安全得很,她隻去一會兒,應該不會出事。


  ??王萱也是如此思量,朝卷碧點了點頭,讓她跟著小沙彌去接度厄回來,自己則推開禪房的門,走了進去。


  ??禪房內未點燈火,顯得有些幽暗,隻有嫋嫋檀香縈繞其中,正中便是彌勒佛的畫像,笑意盈盈。右側一張竹簾隔斷了王萱的視線,透過竹簾的縫隙,似乎能看見窗邊長榻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人。


  ??王萱早知事有蹊蹺,見禪房內連供奉佛像的香燭燈火都沒有,就知道在此處等著她的人不是智遠方丈了。


  ??“你是何人?為何約我在此處見麵?”


  ??“咳咳……”那人身形微動,掩著唇咳嗽了兩聲,也不再學僧人打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圈椅上,一把沙啞低迷的嗓音傳出來:“縣主,進來說話吧。”


  ??王萱聽見他的聲音,也打消了心中疑慮,抬手掀開竹簾,走了進去。


  ??“裴先生不好好養傷,在這裏裝神弄鬼,耍人好玩麽?”


  ??“嗬嗬。”裴稹低笑兩聲,好似牽動了腹上的傷口,又咳嗽起來,王萱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卻正麵迎上他燦若星辰的眸子。


  ??那雙眼睛裏似乎蘊藏了無限感情,無盡的話語,在如此昏暗的禪房內,還是讓王萱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跳。


  ??“山不就我,我來就山,有何不妥?”他重傷未愈,雖是側靠著,腹部的傷口還是滲出了點點血跡,染在白衣之上,像是落了紅梅。


  ??王萱皺了眉,放輕了語氣,道:“你既然身負重傷,為何要冒險布局,引我前來相見?若說有事相求,你如今是陛下麵前的紅人,但有所求,萬無不應的,不論如何,也不該找我一個無權無勢的縣主吧?”


  ??“我想見你,便見了,哪來這麽多考慮?”裴稹勾唇,似笑非笑,半張臉映照在窗外射進來的日光下,輪廓分明,即使是稍顯冷硬的下頜角,也溫潤了幾分,但他隨後說出來的話,卻讓王萱有些氣悶,“幾日不見,縣主你怎麽變得如此多話?還是做個冷美人,放在神龕上供人欣賞,才夠賞心悅目。”


  ??“你——”王萱轉身便要走。


  ??裴稹麵上勉強保持鎮定,心中卻不知打了自己多少巴掌,怎麽好不容易見了她,還要故意擺架子惹她生氣?多少歲的人了,總是在她麵前口是心非,無法控製地想要激怒她,想看她薄嗔微怒的生動模樣。


  ??他左思右想,掩唇劇烈咳嗽起來,那架勢似乎要把心肝脾胃腎都一並咳出來,腿腳一攪動,把榻上的小桌都踢了下去,裝出一副要死的樣子。


  ??王萱果然停住了腳步,有些遲疑地回過頭望著他,看他接下去又有什麽動作。裴稹不負她望,捂著肚子呻.吟起來,看起來十分痛苦。


  ??“你找我來,到底為了何事?”


  ??“勞煩……咳咳……縣主……為我倒口熱水……”裴稹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著,倒把王萱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真的惹得他傷勢加重了。


  ??王萱連忙倒了一杯溫水,上前扶了他,一手端著杯子送到他嘴邊,裴稹一口溫水飲下,咳嗽漸停,捂住腹部的手也慢慢鬆開,半倚著王萱的肩膀,喘了口氣。


  ??裴稹這般作態,也不全是偽裝來嚇她的,他重傷不過一日,縱使早有準備,到底還是傷了元氣,身上的血跡也不是假的。


  ??如此刀口舔血的事,兩世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做,不過為了眼前人,什麽都值得。


  ??“裴先生不該如此捉弄我。”王萱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陰晴不定、時好時壞的算學先生。


  ??他是九品校書郎,是宮學先生,是為陛下擋劍的英雄,也是對她死纏爛打的陌生人,帶她夜遊東市的浪蕩子,設計騙她單獨見麵的登徒子。


  ??對於王萱來說,他太過神秘,就像不可觸及的謎團,完全切中了她的死穴,讓她一次又一次冒險犯禁,陪著他胡鬧。


  ??裴稹伸出手,想在她頭上輕撫一番,想了想還是收回手,捂著嘴又咳嗽幾聲,道:“我不過是想和你開個玩笑,沒想到你當真了。縣主放心,裴稹以後都不會如此捉弄你了。請縣主前來,不過是個巧合,我不喜那行宮奢靡,正在寺中休養,聽說縣主來了,還帶著小豆子,便想叫你一麵……朋友之間,哪有過門不入的?”


  ??最後一句,他斟酌了許久才加上去,說完便下意識地觀察了王萱的表情。


  ??王萱似乎對“朋友”二字並無異議,隻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麵上羞惱的紅暈也褪了去,用沉靜無波的聲調說:“若要做我的朋友,就請你以後不要胡言亂語,我總是難以揣測你的言外之意,以為你有其他的意思,難免會誤會你。”


  ??“不會了,我發誓。”裴稹單手起誓,又十分自然地說:“我怕別人說你與我私相授受,再加上如今情勢敏感,才設計引你過來,隻是有幾句話想要提醒你。”


  ??“請說。”


  ??“陛下遇刺一事,涉及前朝餘孽之說皆是崔鄴為推脫責任攀扯的,王相心善,曾暗中救濟過幾位前朝舊臣,他們在民間頗有威望,若是調查刺殺一事,肯定會查到王相身上,難免惹禍上身。”


  ??王朗接濟前朝舊臣這件事,連王萱都知之甚少,可裴稹卻一清二楚,自然是因為他前世在王家被問罪之後,為了給王家翻供,查遍了所有供狀,雖然大多數是無中生有的構陷,但也不乏此類曖昧不清的舉止,王朗確實做過,無可辯駁,但若說他有逆反之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家出身的王朗,從來都知道,維持天下安定的,不是一家一姓,如果文惠帝能夠使百姓富足,海清河晏,那麽他依然會像忠於前朝一般,忠於文惠帝,蓋因他以身侍之的不是一個姓氏,而是天下百姓,是王氏一族的百年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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