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之鳥

  劍影一閃, 劃過楚三娘的脖頸, 她身旁那個隨從嚇得屁滾尿流, 癱倒在地,王萱的身體失了支撐,軟軟倒下, 裴稹上前兩步, 將她攬在懷中。


  ??她臉色蒼白,眼睫細長,沾了紅紅白白的脂粉, 顯得格外脆弱,讓人不由生出憐惜的心思。


  ??“裴稹——”


  ??“我在, 別怕。”


  ??聽著她奄奄的呢喃,裴稹的心髒好似被人紮了一刀,隻能抱緊了她, 用手細細擦去她臉上的脂粉,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


  ??“殺人啦!”那隨從見裴稹不管自己, 趕緊爬起來高聲叫喊, 把附近的人全都喊過來了。有人認出地上倒著的女人是東市一大惡霸楚三娘,登時喧鬧起來。


  ??“楚老虎死了?完了!”


  ??“賀家的人不會過來找我們麻煩吧?!”


  ??裴稹讓王萱的臉朝向自己的胸口, 不讓別人看到她,抱著她就這麽走出了人群,揚長而去。


  ??地上的楚三娘突然開始抽搐起來, 有膽子大的湊上去一看, 發現她竟然還沒死, 隻是喉嚨表皮被割破,往外冒著血水和氣息,人們用手緊緊按住她的喉嚨,把她送到了醫館。


  ??“死不了,就是一輩子別想吃東西了。”


  ??“那不就跟死了沒啥兩樣嗎?”


  ??“不不不,這個動手的人技藝高超,留著她一口氣在。這個傷口啊,稍微一掙,就會打開,流血就像放水一般,但要是低著頭,按住了傷口,她就不會流血了,隻要吃飯喝水,傷口立馬就會掙開,一輩子生不如死!”


  ??“好歹毒的手法!”


  ??“誰叫這楚三娘做那拐賣婦孺的生意,遭天譴!活該!”


  ??“總算是除了這個大害了!有賀家撐腰又如何?呸!”人們一人吐了一口唾沫,本想著楚三娘要是死於他們的見死不救,那個賀家的神經病會找他們的麻煩,所以趕緊把人送到了醫館,既然人沒死,就不與他們相幹了。


  ??裴稹把王萱帶到一家偏僻的客棧,打了水為她洗臉,一碗冷茶灌下去,王萱很快就醒過來了。


  ??“這是哪裏?”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客棧。”


  ??“哦。”王萱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裴稹坐在床前照顧她,有些尷尬,悄悄往床裏邊縮了縮。


  ??“你這麽怕我?”裴稹眸色幽暗。


  ??“不——”王萱覺察到他的不悅,連忙解釋:“未婚男女同處一室,不好。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這一次不算,是我把你帶出來,致使你陷入險境,差點出事,我很抱歉。”


  ??王萱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今天晚上,我其實很開心。”


  ??但這樣的快樂,以後都不會再有了,裴稹是一個意外,而她的人生中,所有的意外都會被排除。


  ??“餓嗎?”


  ??“還好。”她的肚子“咕嚕”一響,好像是對她口是心非的嘲諷。


  ??“餓了就說。”裴稹笑了笑,下樓端了一碗陽春麵來,不過片刻工夫,王萱已經捋平了衣上的褶皺,把鬆鬆垮垮的發髻又挽了一遍,然後乖巧地躋坐在小桌旁。


  ??她臉上的紅暈還未退卻,想來一向動作優雅緩慢的世家貴女,在這片刻時間裏接受了一個巨大的挑戰。


  ??王萱慢慢吃著,裴稹坐在窗邊,遠遠地看著她,距離過近的話,她又會如臨大敵,十分拘謹不安了。


  ??“你吃麵,是從上往下,一根一根吃的?”裴稹露出無奈的苦笑。


  ??王萱警醒地回頭,用眼神問他:“不對麽?”——食不言寢不語,這是她打出生起就守著的規矩。


  ??“撥一下,看看麵條底下有什麽。”


  ??王萱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照做了,撥開的麵條中央,臥著兩隻水煮蛋。


  ??她“啊”了一聲,好像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僵直的身子也放鬆下來。


  ??好像在裴稹麵前,不必如此拘束呢。


  ??王萱吃完陽春麵,精神好多了,裴稹把她送回泰康坊王家,臨走前,給了她一把小巧的匕首。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保護好自己。”


  ??王萱接過匕首,仔細收好,她並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無理取鬧的人,裴稹雖然對她無禮,卻也還算得上君子。更何況,這個奇妙的夜晚,在她人生中,是絕無僅有的放肆。


  ??裴稹躍上院牆,回頭望了她一眼,王萱站在院中,朝他揮手。


  ??“裴稹,我們是朋友嗎?”


  ??“是。”


  ??王萱露出一個快慰的笑容,轉身準備回房,卻看見盧嬤嬤站在陰影中,將她與裴稹之間的所有接觸收之眼底。


  ??“女郎——”盧嬤嬤喑啞的聲音中含著一種莫名怒氣,那是對她的警告。


  ??“嬤嬤,我知道分寸,那隻是我的朋友。”


  ??“不——”她揮舞著雙手,想要來抓王萱的手臂,王萱知道,如果她的嗓子還是好的,她就會說:“女郎,你久在深閨,不懂那些男人們的圈套,他們對女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根本不會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愛你的時候山盟海誓,抵死糾纏,不愛的時候比儈子手還要絕情。女郎,你是王氏嫡女,尊貴無比,你未來的夫婿,將會是天下最好的兒郎,而不是一個來曆不明、行為不端的人!”


  ??“嬤嬤,”她張開手臂轉了個圈,裙角在幽幽暗夜中綻開一朵潔白的花,“你看,我已經長大了,我同你一般高,同阿稚一樣,對外麵的世界有著無盡的好奇,我不是雅閣裏易碎的玉瓶,也不是樊籠中隻會啼叫的雲雀,我會判斷朋友的好壞,也在學著保護自己。”


  ??盧嬤嬤望著她,眼中的驚詫和怒氣漸漸退卻,思緒飄遠,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天。


  ??“阿寧,阿耶替我定親了。”


  ??正在簷下揮劍打落冰柱來玩的盧懷寧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來,取笑她:“幼容阿姊終於要出嫁了呀,可喜可賀!家主給你定了哪家公子?是謝家平郎還是裴家十九?”


  ??當時謝平和如今的謝玧一樣,風流蘊藉,在世家之中素有賢名,年貌相當的貴女們都想嫁他為妻,而裴家的十九郎裴獻,更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再加上動亂之際,裴家支持的蕭綱勢如破竹,裴獻也是許多人眼中的良配。


  ??盧幼容聽了懷寧的話,反而沉默不語,半晌之後才道:“是王家的王恪。”


  ??懷寧不再玩冰,回到幼容身邊,將凍得通紅的手塞進她的衣袖,卻見她的袖邊磨損嚴重,上好的豐州綢緞抽了絲,在寒風中飄搖著。


  ??南遷之時,範陽盧氏死傷眾多,家財大多遺失,她這個旁支庶女,本應該自生自滅,或者住到外頭的破宅子裏,是幼容阿姊開了口,把她留在自己的院中,待她如同親姊妹。


  ??懷寧早早沒了娘親,阿耶也不知去向,很有可能已經死在了南遷路上,嫡母不肯管她,她孤身一人,倔強地跟著盧氏的車隊,舉著母親當年表演劍舞用過的未開鋒的劍,喝退那些覬覦她年輕貌美身體的浪人。


  ??幼容看見她將劍舞得虎虎生風,瞪大了眼,她自幼柔弱,連一桶水都提不動,沒想過世上還有女子能舞動長劍,如同護送她們南遷的那些將士。


  ??懷寧朝她笑,問她:“阿姊可有充饑的東西?懷寧餓了。”


  ??她把自己午時吃剩的綠豆糕端出來,懷寧也不計較,拈起來丟進嘴裏,隨後扒著車前橫欄,一躍而上,坐在了馬車外頭。


  ??“嘚嘚嘚——”她歡快地笑起來,用劍鞘輕敲拉車的老馬,老馬嘶鳴,會了她的意,飛奔起來。


  ??“阿姊不想嫁給王恪?那你想嫁給誰?”


  ??“非也,我隻是不了解王恪,覺得有些害怕,我早知會有嫁人的這一天,並不曾把心思交給別人,徒惹煩憂。”


  ??“幼容阿姊的人生,無趣得很。”


  ??她這話說得奇怪,盧幼容卻不以為忤,反而點了點頭:“是啊,不如懷寧自在灑脫。”


  ??“不過,如果盧家不能得到王家的幫助,下一程路過錦州,又得脫一層皮吧?家主或許是想用聯姻換取一路的平安,可誰問過阿姊的意見呢?為了他們的安危,阿姊就必須犧牲自己嗎?”懷寧憤憤不平。


  ??“其實並不是你說的那樣,阿耶說,讓我自己選一個如意郎君,趁著盧家還有些財力,把我盡快發嫁出去,是我看到了王家的拜帖,想到了以聯姻的方式緩解盧氏的壓力,才對阿耶說,想嫁王家兒郎。”


  ??懷寧沉默著,她不知還有這樣的內情,為自己的莽撞無知羞紅了臉,阿姊總是在為所有人著想。之前她來到盧幼容身邊時,家主得知了她的處境,還吩咐下人們對她尊敬些,她不該這樣編排家主的。


  ??“不過阿耶告訴我,王恪是一個人如其名的人,非常正直磊落,就是有些寡言少語。阿耶還說了,他的父親王朗,是一位真正的名士,不慕權貴,不貪圖功名,心懷天下,這樣的人教養出來的孩子,應當不會差到哪裏去。”


  ??“可他在世家之中籍籍無名,遠不如謝平和裴獻,連我聽了這個名字,都要想好久才能想到,他的父親是王朗。阿姊是大雍第一才女,又有美貌,嫁給他,豈不是浪費了?”


  ??幼容在她頭上磕了一個響栗,嗔道:“你又來取笑我!什麽‘大雍第一才女’,我怎麽沒聽說過?人家王恪也是世家子弟,學識上必定比我強得多,這樣說大話,怕要惹他笑話,以後萬萬不可再說了!”


  ??“我不知道王恪的才學如何,我隻知道,阿姊訓人的口舌厲害得緊,想必那個悶葫蘆招架不住!”


  ??“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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