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如棋
裴稹麵前跪著一個紅衣女子,靈蛇髻高高挽起, 長長的花型耳墜落在肩窩上, 削肩微露,欲掩還休。她有一雙極其圓潤靈動的眼睛, 好似眸中閃著粼粼波光, 隻消望上一眼,就會墜入纏綿多情的漩渦。
??她極自然地攏了攏身上的舞衣,遮住肩膀,用軟糯動人的聲音答道:“李佶也是今日第一次入宮學, 我又不能時時盯著他。主公,您也不能把羅刹當牛使啊, 我費盡心思,為您搜集朝堂上的消息, 隻這一次失誤, 就要罰我的跪……”
??“你說得對。”
??羅刹聞聽此言, 雙眸一亮,直起上半身, 向裴稹略微靠近了些:“李佶也不是什麽大人物, 無足輕重, 主公還是讓靈雨回來吧, 沒了她調的香,我都睡不著呢!”
??“你說得對, 既然‘司月兒’不能時刻盯著他, 那齊王妾室總能以庶母之名, 多關心關心他的婚事了,你就去和靈雨做個伴吧,在齊王府住著,不會睡不著吧?”
??裴稹眼神狠戾,緊緊盯著她的眸子,羅刹偷眼去看,好像從中看到煉獄之火正熊熊燃燒,不由打了個寒噤。
??這個人到底是誰?
??自三年前,他突然拿著天樞宮令信冒出來,便成了千金樓所有人的噩夢:裴稹治下甚嚴,且不容背叛,底下人但有疑問,他也從來不解釋,做不到的就送到戒律堂去,千金樓的人誰不知道,進了戒律堂,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冷笑一聲,喚來千金樓總管事趙元:“羅刹犯上,以千金樓恭賀齊王世子加冠之名,送去齊王府,若是齊王不肯收下,就說千金樓有李佶生母的消息。李誠此人,我有大用,不可慢待。”
??趙元應“是”,把失魂落魄的羅刹從地上拉起來,兩人一起走了出去,才出裴稹院門,羅刹便朝他的院子“呸”了一聲,低聲咒道:“哪裏來的毛頭小子?!以為手上有天樞宮的令信,就能對我們指手畫腳,總有一天,我要將他踩在腳下!”
??“天羅地網,逃無可逃,羅刹,你還是安分點吧,至於他,早晚有人來收拾。”
??不到一日,京都就傳遍了舞蹈大家司月兒自贖己身,投靠齊王的消息,人們都扼腕歎息,深恨一朵鮮花就此凋零,也奇怪司月兒為何突然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司月兒被迫出來回應,隻能說是仰慕李誠昔日風采,為報李誠救父之恩,再加上年華易逝,對跳舞也力不從心,早有從良的想法,所以才做此決定。
??裴稹把司月兒送給李佶,但李誠不是真的草包,他知道司月兒來曆有鬼,怎麽可能放任一個危險的探子留在兒子身邊,隻能將她收到自己房中,嚴加看管。
??李誠被招安這些年,被迫裝出酒囊飯袋的模樣,以降低文惠帝的戒心,雖然隻是保命手段,卻也未嚐沒有再掌兵權、上陣殺敵的想法。李佶還有不少庶弟,但李誠悉心培養的,隻有李佶一人。
??羅刹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裴稹的命令,畢竟裴稹手中的天樞宮令信可不是吃素的。她按照裴稹安排潛入李誠後院,老老實實做起了侍妾,“司月兒”性格溫順,遇上李誠其他的妾室刁難也不生事,待下人也和氣,很快就贏得了齊王府上下的好感。
??不過李誠待她隻是一般,並不過分親近,更別說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佶,她根本接觸不到。羅刹送信回千金樓,裴稹隻讓她靜待時機。
??很快,千金樓命令到來:“寒食宮宴,隨齊王進宮,獻舞媚上。”
??羅刹隻覺渾身寒涼,且不論她一介姬妾如何隨同齊王進宮,就說那文惠帝,暴虐無道,民間常有傳說,他最喜歡虐殺女子,若真按這命令做了,恐怕她的一條小命就交待了。
??可就算是平日裏關係極好的趙元,也沒有再給她透露更多的消息,隻讓她等著。她於絕望之中,等了十天,終於等來了李誠的命令,讓她寒食節隨自己進宮赴宴。
??寒食全城禁火燭,泰康坊的王府一片寂靜,三更時分,一家人都已經起身洗漱,沐浴焚香,聚在了祠堂中。
??祠堂不同於外頭,長明燈是不會熄滅的,王萱祖母崔氏和母親盧氏的牌位擺在正中,受五牲供奉,沉檀木散發出幽幽香氣,寧神靜心。
??王朗站在人群最前麵,凝望著妻子的靈位,崔氏去世多年,他都有些記不清她的麵目了,依稀記得,崔氏有一張圓圓的臉,眉心有一顆小痣,除此之外,竟然一點都記不得她的音容笑貌了。
??崔氏帶來王家的隨侍,在她逝世後陸陸續續地回了清河,而他身居高位,也未曾去過崔氏生長的地方探尋她的過去,好像這個人走了,就永久地離開了他的世界。
??王恪與盧氏少年夫妻,也有過繾綣情深的時候,盧氏身子不好,每每去她的蘅棠院,都是藥香繚繞。她用的一味梅花冷香丸,那味道至今還流連於王恪的鼻前,那一夜的血流成河,深深刻入骨髓的冷意,都被香氣掩藏。
??十年前,盧氏難產去世,王蓴已經記得很多事了,他抱著懵懂無知的皎皎,坐在火盆旁,青橘的經絡被他慢慢剔開,果皮掉在炭火上,一股清甜的香氣迸濺開來。
??盧嬤嬤端著熱水從院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看見他們兩個,冷聲嗬斥:“小郎,雪下得愈來愈大,你該回房去睡了,把女郎帶走。”
??王蓴已經聽見了產房內奴仆們壓抑的哭聲,濃重的血腥氣蓋過了青橘的甜香,他再明白不過,盧氏已經撐不下去了。阿翁在祠堂跪拜占卜,阿耶受聖命出京都辦事,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整個家中,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
??此時,王萱打了個嗬欠,小腦袋在他頸邊蹭了蹭,柔軟得像隻小貓,用糯糯的聲音問他:“阿兄,娘親怎麽還沒出來啊?皎皎困了……”
??“困就睡吧,等你睡醒了,娘親就出來了。”
??“嗯。”
??祭拜過後,天光熹微,王家四人登車,進宮參加宮宴。每年寒食節,宮中都會舉行宴會,從早到晚,都要在宮中度過,等晚宴過後,各家帶著帝後賜下的火種,回家燃起府中的燈火,謂之“傳火”。
??王萱裹著銀白色披風,站在冷風中的城門口,王蓴見她瑟瑟發抖,微微側身,擋住了風口。
??不一會兒,皇宮大門正德門打開,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跪倒在地,三叩九拜,無一人例外,就算是那一品的誥命夫人,也得顫顫巍巍地下跪叩拜。
??等宣禮太監出聲喚眾人起來,他們才慢慢起身,三五成群地走進去,由小太監們領到皇宮前半部分的各大殿休息更衣。
??一陣折騰後,王萱換了一身水紅色的海棠紋百褶裙,身上也換了清心醒神的銀丹草香氣,卷碧正在為她整理衣裙,便見元稚鼓著腮,在門邊冒了頭進來探看。
??“阿稚,若是換了旁人,你早被扔出去一百次了,日後再如此莽撞,闖了禍事,我可不幫你。”
??“好皎皎,我就是太想你了,想來看看你換好衣裳了沒!你可別生我的氣,你看——”
??元稚蹦蹦跳跳地躥過來,貼上王萱,從窄窄的箭袖中掏出來一個精巧的漆盒,打開來一看,裏頭是蜂蜜漬過的青杏子,看起來酸甜誘人。
??“你去把衣裳換了罷。”王弗忽然出聲,對元稚後頭氣喘籲籲的文竹說:“大端崇尚寬袍大袖,胡服箭袖恐遭人詬病,尤其今日覲見,更不能馬虎了,這衣裳是誰為阿稚選的?”
??文竹抖如篩糠,喏喏地回:“是夫人親自替女郎選的……”
??王萱目光一凜,元稚終於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此事的嚴重性,原來穿件衣裳還有這麽多講究。她在中陽的時候,天天穿著騎裝出門遛馬,街上的姑娘們大多也穿著同樣的窄袖衣衫,將發髻編成小辮,高高挽起,頭上還有很精巧的夏虞首飾,大家都覺得她們好看極了,從沒說過什麽閑話……
??原來這些,都是不對的麽?
??王萱聽見這話,忽的沉默了,她撫著元稚的臂膀,元稚從來不會對這些事上心,因為她的母親楊氏會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那麽,這一次,到底是楊氏的疏忽,還是她有意為之呢?
??“皎皎,你不喜歡這衣服,我換了便是,你不要生我的氣……”元稚委屈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她知道皎皎是為了她好,她隻是不喜歡,不喜歡這個連穿什麽衣服都要管的禁苑深宮。
??“沒有,阿稚穿這件衣服好看極了。”本能告訴她,穿著這件衣服的阿稚必然會受到訓斥甚至責罰,但理智告訴她,楊氏愛女如命,絕不會馬虎到連宮中禁忌都忘了,她如此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那我就穿著了?換來換去好麻煩的……”元稚嘀咕著,把手上的漆盒捧到王萱麵前,眼巴巴地望著她。
??王萱拈了一顆青杏放進嘴裏,酸澀的味道衝進喉嚨深處,她精致的麵容擠成一團,像是做了個鬼臉。
??元稚從未見過這樣的王萱,不由大笑起來,指著她說:“原來皎皎不愛吃酸的,難怪你總不吃我帶給你的東西!我早就猜到了!”
??王萱揉了揉兩頰,正色道:“若你再拿這等酸得倒牙的東西來,我便不告訴你,前年打賭,崇兄到底從宸王世子那裏贏來了何物。”
??“哇!皎皎,你好奸詐!你明明知道,我都問了蕭睿八百次了,他總是不肯告訴我,他越不肯說,我越好奇,皎皎,你就發發善心,告訴我吧!”
??元稚追著王萱,一直碎碎念,直把自己說得口幹舌燥,也沒能從她口中套出一句話來。
??她跺著腳,恨恨地想:總有一日,她要剖開皎皎的七竅心腸,看看她肚子裏都流著什麽壞水兒!
??然而王萱輕喚“阿稚”,她便顛顛地湊了上去,與她攜手向舉行宮宴的正清殿去了。
??兩人到了正清殿,由小太監引入座,正巧坐在斜對麵。王萱在王蓴身邊坐下,便聽見對麵的尚書令董丞對王朗說:“王氏千金果然是天香國色,不可方物!王相,您為何總把九娘子拘在家中呢?莫不是令千金有何天憾,見不得人?”
??“天憾”即是殘疾缺憾,董丞此人,心腸歹毒,一張嘴也厲害得很,從來都是無理也不饒人的,這朝堂上下,幾乎人人都受過他的嘲諷。王朗身居丞相之位,高他半頭,自然是他攻擊的主要對象。
??“董尚書膝下空虛,自然不懂養兒育女的艱辛,縱使養在深閨,我還怕九娘遭人覬覦,不像董尚書,兒女遍京都,隨意在街頭一問,都是您家的奇聞軼事。”
??董丞早年為救聖駕傷了身子,無法留下子嗣,偏他是個極好美色的,豢養了上百美姬在後院中。雖然姬妾成群,但他一直沒有親生的子女,隻能把族中血緣稍近的孩子抱回來養著,董丞養了八十多個孩子,將他們教得目中無人、飛揚跋扈,在京都之中惹是生非,深為京畿百姓所厭惡。
??這八十多個孩子裏,有十八個最狠戾奸詐的,董丞喚他們作“十八太保”,寵溺無邊,甚至深以為傲,對文惠帝說,這些人將會是他的肱骨之臣,為國為君,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文惠帝一時高興,真的為他們新辟了一五品官位,就叫做“盛京太保”,命他們巡視京畿,懲奸除惡。
??那一天,王朗散朝歸家,破口大罵道:“狗屁的‘盛京太保’!京都之中,最大的十八個惡人,竟然被封官進爵,真是天大的笑話!笑話啊!”
??董丞聽見王朗諷刺他“膝下空虛”,胡子都被氣得飛了起來,惡毒的眼神像是剜了王萱一刀般,好像正思索著如何從她下手,再讓王朗吃一個大癟。
??王萱別過臉去,懶得看他,每次遇上這條毒蛇般的董尚書,她就會被拉出來作筏子,也不知她到底是哪裏招惹了董丞。
??歌舞伎樂陸續進場,絲竹之聲不絕於耳,然而那靡靡之音入了王萱的腦海,卻化作了另一番景象:盛世清平中隱藏著象征衰敗的殘缺蛛網,唯一白衣素衫者踽踽獨行,王萱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看不見他的臉,好像她永遠在後麵望著他一般。
??一股清冷的香氣鑽入王萱的鼻中,她循香望去,謝玧緩步走來,一身青衫倒灌了殿外的風,襯得他如同月中走下來的仙人,愈發如庭前玉樹般挺拔。
??他在王家下首的謝家一桌坐下,目不斜視,麵色不改,活像個入了定的老僧。
??接著王萱所熟悉的宸王夫妻、世子蕭睿,齊王李誠及世子李佶,也都入了座,許崇父親去世,母親自詡為“未亡人”,從不肯參加這樣的宮宴,所以他隻身一人,坐在中間的位置上。蕭睿在王家上首的位置坐下,中間隔著王朗和王恪還不知收斂,滿麵笑容地向王萱示好。
??王萱禮貌地向宸王和宸王妃略一欠身,表示問安,宸王妃也笑著回了禮。
??“好些日子不見九娘,似乎愈發清瘦了,你可要多吃點。”宸王妃杜沁雅出身第三品的京兆杜氏,身份在皇族之中已經十分高貴,就連文惠帝也暗中嫉妒過同胞弟弟的桃花運,要知道,皇後賀氏也不過出身河東裴氏的附庸。
??宸王妃性格溫和,對王萱也多有照顧,王萱感念她的好心,便笑著回:“已經吃得不少了,隻是不怎麽長肉,娘娘教誨,九娘銘記於心。”
??隔著人說話並不禮貌,宸王妃隻對她笑了笑,便轉身問起了對麵的元稚:“阿稚,宴席尚未開始,你怎麽就吃上了?”
??“王妃娘娘,這冰晶糕就在眼前,不趁著此刻多吃一點,下次可就吃不上了!我才不像皎皎那樣笨呢!”
??“傻孩子,你要想吃,到宸王府來便是。對了,你這衣裳——”宸王妃的話戛然而止,忽然帶上了一絲怒氣,但在席上,也不好斥責元稚身旁的侍女和嬤嬤,隻忍著怒意對元稚說:“你看你,裙角髒了也不注意,我今日帶了一件極珍貴的鮫綃八仙裙,本是送給你的,你這就隨我去換了來。”
??元稚不明就裏,放下了手上的筷子,下意識看向身邊的母親楊氏,可楊氏坐得端莊,表情冷淡,連一個眼神都不曾給她。
??宸王妃又催了她一遍,無奈,元稚隻好站起來,準備隨她出去,不料外頭司禮太監一聲長呼,文惠帝和皇後到了。
??她隻能慌慌張張地坐下,依偎在楊氏身邊,攥緊了自己的袖口。
??好在直到帝後兩人落座,都沒人發現她的衣服不對,王萱替她鬆了口氣,便聽見文惠帝說:“今日寒食,眾卿齊聚於此,朕心甚慰,不過有歌有酒,卻沒有舞蹈助興,實為一大憾事。”
??董丞立刻接話:“陛下所言極是,想必宮裏的歌舞陛下也已經看厭了,我府中有一批新進的歌姬,不如微臣現在下令,讓他們進宮獻舞。”
??“這一來一回便去了半天工夫——”文惠帝忽然大笑,望著底下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想來京都貴女之中,擅舞者眾多,不如就在席上露一手,若是表演出色,朕就許你們一個好姻緣,如何?”
??王朗猛然抬頭,看見文惠帝眼中的淫.邪之色,深知此人死性不改,還是想要納世家貴女為妃。一個世家女子,被他這樣當庭羞辱,除了進宮,哪還有別的去處?
??蕭如意依偎在德妃身邊,聽見這話,眼睛一亮,連忙站出來,指著王萱道:“父皇,嘉寧縣主久在深閨,旁人不知道她的聰慧,但我卻是知道的。聽說也有名師指點,想必是極擅長舞蹈的,就請縣主為您獻上一舞,祝父皇壽與天齊,國泰民安。”
??“哦?是嗎?”文惠帝的眼神定在了王萱身上,上下掃視,十分露骨。
??他早就知道這個王家九娘姝色獨絕,而她出身高貴,正是下一任國母的最好人選,怎奈王朗從中作梗,屢次推拒,惹得他十分惱火。今日他就讓這些不聽話的世家女子看看,誰才是九五至尊!
??王萱並未抬頭看他,甚至脊背挺直,沒有半絲挪動的跡象,她坐在那裏,如此沉靜安穩,就像月宮嫦娥一般。
??王朗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開口道:“陛下寵信安陽公主,倒也無妨,隻是公主天真無邪,將來若是和親外邦,可不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蕭如意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惡毒的眼神死死盯著王朗,恨不得從他身上剮一塊肉下來。她一向自恃身份,可在王朗這樣的兩朝重臣、世家掌權者眼中,她連街上的一條野狗都不如!
??文惠帝顯然對王朗的話非常不悅,但十多年前,他親口許下與前朝舊臣共治天下的諾言,重用王朗及其族人,才換來了世家的擁戴,穩住了大端朝綱和天下局勢。今日雖有齟齬,他卻不能明著發作,隻能擺手讓蕭如意坐下。
??李佶早在王萱被蕭如意拉出來做筏子的時候就已經鎮定不住了,若不是李誠暗中壓住了他,恐怕他就當堂發作了。
??“父親……”李佶看著李誠,眼中有哀求之色。
??李誠暗歎一聲:這孩子,自明成太子死後,就一直小動作不斷,把他部署在京中的人脈全都牽動起來,就為了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王氏貴女,多情種,不外如是。
??若不是他發現李佶用暗衛綁了那挑擔婦人的子女,策劃了一場漏洞百出的綁架,他還沒有意識到,李佶已經長大成人,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他調動了所有勢力,堪堪抹去婦人綁架王萱的路線,卻有人從中作梗,差點讓崔鄴發現他們的蹤跡,隨後他們散播的謠言,也被突然冒出來的千金樓一一擊潰,現在他又要當庭衝撞皇帝,李誠真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
??像他們這種出身草莽,一身爛泥的人,如何夠得上那天邊明月呢?即使用盡力氣,將明月拖進腐臭的溝渠,她也依舊是明月。
??李誠斟酌再三,裝著喝醉了的樣子,開口道:“既然要看舞,自然要看那名家的,不如讓我的美姬前來獻舞——”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驚呼:“陛下,齊王的美姬可是京都舞蹈大家,前第一美人司月兒啊!”
??蕭睿此話一出,滿堂皆笑,宸王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王妃也是一副尷尬至極的模樣,按住他的手背,不讓他再說下去。
??文惠帝看向蕭睿,雖滿臉笑意,眼中卻隱藏著深深的厭惡,憑什麽他的明成早夭,而這個憨傻的豎子能平安長大,身強體健,還妄圖繼承他沙場拚殺奪來的帝位,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請這位司月兒進宮獻舞吧,我久居深宮,難得見一回名滿天下的美人,陛下,您說是不是?”皇後見文惠帝的矛頭指向世家貴女,本就想插手阻撓,今日不知怎麽回事,那向來沉溺酒色、不問世事的齊王突然開了口,難不成這背後另有隱情?
??“咳……那就宣吧!”文惠帝看都不看皇後一眼,反而轉向受了委屈的蕭如意,將桌上的一碟糯乳糕賞給了她。
??蕭如意撅著嘴,拽著德妃的袖子撒嬌,德妃瞪了她一眼,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表示以觀後效,讓她不要衝動。
??不過片刻,司月兒就披著一身紫紅色披風進了大殿,她眉目含情,盈盈拜倒,高呼“萬歲”,殿中的男男女女都被她那又酥又軟的腔調鎮住了。
??王蓴一口酒噎在喉頭,咳嗽兩聲,引來了王萱戲謔的目光。
??“怎麽了?沒見過男人喝酒啊?”
??“阿兄好像與司大家很熟啊?嗯?”似乎蕭睿也很關心司月兒的去向,齊王還沒說是哪位美姬,他就先跳出來說是司月兒了。
??“男人間詩酒應酬,在所難免的——這司月兒今日是怎麽了?往日不見她如此矯揉造作啊。”王蓴把話題引開,以前的司月兒高傲冷豔,哪像這一個,軟綿綿的一點風骨也無,就像一條蛻了皮的美人蛇。
??“今日大反常態的事,可不止這一件呢。”王萱看著元稚、李誠和蕭睿。
??文惠帝也是個貪花好色的,見了年輕貌美的司月兒,眼睛都挪不開。司月兒解開披風,露出豐腴白皙的兩條胳膊,以及不盈一握的腰身,就地表演起了胡旋舞。
??這種舞蹈節奏極快,動作幅度大,看起來是精彩紛呈,讓人目不暇接,再加上司月兒不僅貌美,身材也好,便勾得許多男人眼神渙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一舞作罷,文惠帝帶頭鼓起了掌,饒有興致地問司月兒:“看你這身打扮,今日是有備而來?你怎知今日齊王會進宮赴宴?從齊王府到宮裏,可不止這麽點路。”
??“回陛下,妾身進入齊王府半月,並不得王爺寵信,隻得以淚洗麵,艱難度日。前日,妾身在街頭遇上了個算命先生,他對妾說,寒食之日,妾會有大造化,能夠飛上枝頭,他讓妾買了一隻神雞,回府燉給王爺吃,妾便照做了。果不其然,第二日王爺就派人囑咐我今日要進宮。妾想著,這天下的尊榮都在皇城之內,若有大造化,必然是陛下這樣的天命之子才能賜予,於是妾穿了一身舞衣來,希望能為陛下獻舞,博陛下一笑。”
??她連喘氣都透著一股誘惑的意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撩動著每一個人的耳朵。
??文惠帝很吃她這一套,果然笑逐顏開,高聲道:“這才是識時務者。來人,宣旨,司月兒深得朕心,特賜珍珠十斛,美人扇十把,立為齊王側妃。”
??大端朝一個王爺隻能有一位王妃,兩位側妃,四位美人,李誠後院裏沒有王妃和側妃,隻有幾個美人和不入流的侍妾。這一封賞,司月兒直接晉升為李誠身邊位份最高的女人,有了替他打理後院的權力。
??然則司月兒並沒有跪下謝恩,反而從袖中掏出一塊非金非玉、非銅非鐵的牌子來,五體投地,對文惠帝說:“今日妾身雖討得陛下刮目相看,但月兒還有一事埋在心中,不吐不快,望陛下恕罪。”
??殿中眾人的神色都微妙了起來,司月兒出身低賤,文惠帝將她立為齊王側妃,明顯是在貶損齊王,這司月兒雀登枝頭,卻不知滿足,還要多生事端,試問,需要文惠帝恕罪的,除了齊王有不臣之心、僭越之舉,還能是什麽?
??張未名把司月兒呈上的東西接過去,略微瞟了一眼,臉色大變,驚駭莫名,幾乎是跑著踏上丹陛,獻給文惠帝看。
??“五月初五,清河洪災,琅琊地動,熒惑守心。”
??文惠帝一字一句讀出來牌子上的話,眉心攢緊,前三句他都不在乎,隻有最後的這個“熒惑守心”讓他無比膈應,這可是帝王無德、國家有難、兵禍災荒的象征。
??“荒謬!來人,把這妖女拖下去斬了!”
??“陛下!此物乃神人所賜,藏於雞腹中,並非妾身捏造,妾隻是不忍清河、琅琊兩郡百姓受災受難,才將此物拿出來,妾身冤枉啊!”
??“清河百年未曾有過洪災,更何況今年初春以來,雨水稀少,怎麽可能有洪災?你這妖女,不要狡辯!”掌管京兆戍衛營的崔鄴站起來大聲斥責司月兒,他出身清河崔氏,若有洪災,首先受難的就是他的族人們。
??董丞也站出來高聲說:“熒惑守心乃帝王無德之相,難道你想指責陛下失德嗎?此女妖言惑眾,當淩遲處死!”
??王萱看著殿中眾人或憂心或震怒的神情,隻覺好笑,這些人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想過,若這預言是真的,清河和琅琊兩郡的百姓會受多少苦。
??“陛下,雖則此女無憑無據,但今春以來,確實異象頻發,各地或有春旱,或有陰雨連綿,不似往年,欽天監正也向微臣提起過,或許今年真有天災也說不定。還是將此女收押,做好賑災準備,以免百姓受災。”
??王朗此言一出,許多支持他的人也開始應和,謝玧的父親光祿大夫謝平也站出來支援,而武官集團的人大多按兵不動,不敢進言,他們這種手掌兵權的人,平時能憋著就憋著,萬一礙了文惠帝的眼,當場褫奪兵權,砍了頭的也不是沒有。
??文惠帝怒極反笑:“若是沒有天災,沒有異象,王相又當如何?”
??“臣願領罰。”
??“那就等到五月初五,如果這預言上的三件事,有一件不符,王相你犯的可是欺君罔上之罪,按律當斬!”文惠帝猛然露出獠牙,疾言厲色。
??“臣心甘情願。”
??一次天災將會帶走多少人的生命?如果隻有他一個,那也是值得的。
??“陛下,不可!”許多王朗的擁躉者連忙跪下求情,縱使不是真心維護王朗,他們也都分得清楚,一個賭注與一個丞相的輕重。
??王恪帶著王蓴和王萱也都跪下了,不論何時,王家人總是一體同心,不分彼此的。
??“王相那乃是大端的肱骨之臣,如何能殺?”文惠帝替他們說出了未說出口的話,接著笑道:“我可不會昏聵到如此地步,如果這三個預言有一個沒有實現——大端朝以孝立國,不如讓嘉寧縣主代王相領罰,入宮做個最低等的美人。”
??“陛下!”連端莊文雅的皇後都驚呼出聲,臉上有幾分猙獰之色,“嘉寧縣主與朝事無關,充納後妃之事,怎能如此兒戲?!”
??“既然身為王氏貴女,受王相庇佑,大難臨頭,難道不能做一點小小的犧牲?此事無可爭議——”
??“砰”地一聲,李佶手中的酒爵掉在了地上,滾到了跪在王朗身後的王萱麵前。
??王恪高呼:“陛下,臣願代父受過,萬死不辭。”
??王蓴接著也說:“草民願代祖父和父親受過,請陛下放過嘉寧。”
??文惠帝當堂來這麽一出,誰都知道他肖想王家貴女,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王萱,自然不敢觸他的黴頭,隻能避開王萱這一敏感話題,單為王朗求情。
??然而眾臣越是小心翼翼地遮掩,文惠帝的火氣就越重,整個朝堂,好似是王朗的天下,視他為無物,就連納妃這種小事,他都不能做主。
??蕭睿突然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皇伯父,王相勞苦功高,為國為民盡心盡力,就算有天災異象,也不該是他的責任,更別說嘉寧縣主了,她還是個孩子,如何能承擔兩郡生靈的性命?”
??文惠帝聽了他的話,立刻火冒三丈,將手邊的一盤活著的醉蝦端起來,扔到了蕭睿臉上,說:“前幾日你來我這裏,試探向嘉寧縣主提親的事時,怎麽沒有顧慮她的年紀?怎麽,配你一個世子配得,配我一個帝王就不行了?”
??文惠帝自失去了明成太子之後,性情越發暴虐無常,單就伯父與侄子、皇帝與臣子爭奪一個女人這一點來說,是絕對的醜聞,但他仍是不管不顧地說了,而且態度強硬,不容蕭睿置喙。
??王朗暗自歎息,本來這事就難辦,蕭睿還要搗亂,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陛下,諸位,能聽嘉寧說一句嗎?”
??王萱直起身來,微昂著頭,對文惠帝說:“祖父為兩郡百姓著想,請求陛下提前安排賑災,以性命作為賭注,乃是高風亮節之舉,嘉寧不才,願學祖父高義,縱然舍棄此身,刀山火海也去得。王氏滿門,從未有一個臨陣退縮的逃兵,若三個預言中,有任何一個沒有發生,王萱願以死謝罪,告慰神靈。”
??王萱話音未落,文惠帝的臉色已經黑沉如水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世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他們出生便有華服美食,入學便是國子監,出仕即是高官,從小到大都在搶占別人的東西,偏偏他們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蔑視寒門庶族。他們自恃風骨,可大雍戰敗於遼國、夏虞聯軍,被迫割讓三十二城的時候,他們是跑得最快的。
??就是在那場戰役中,文惠帝蕭綱的祖父蕭揚,本是蘭陵蕭家最受寵的庶子,比一些嫡子還要出色,受到了蕭氏的重點培養,為了給世家斷後,一人帶著數千兵卒,守在殤穀關隘口處,戰鬥了三天三夜,最後身隕,他們這一支原先很有崛起的希望,就因為蕭揚的去世,立刻被打入穀底。蕭綱出生時,蘭陵蕭氏已經不肯承認他們的血脈,他們一家人,住在矮□□仄的房子裏,每天聞著鄰居家的豬羊臭味,靠他父親教書的一點點束脩過活。
??若不是他後來從軍,一路浴血拚殺,取得了一定的地位,蘭陵蕭氏根本不會在意他們,就是後來他舉兵起義,蕭氏還出了檄文,表示與他並無瓜葛。
??她說王氏沒有“退縮的逃兵”,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殤穀關的三千冤魂,在他們眼裏,恐怕隻是一塊無足輕重的擋箭牌。
??“好,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朕就立旨為據,到時候嘉寧縣主可不要害怕才是!”
??“臣女謹遵聖旨,不敢害怕。”
??“好一個嘉寧縣主,是我看錯你了。”文惠帝沒了心情,忽然又轉向大殿中央的司月兒,對她頗有些戀戀不舍的意味。張未名見此情狀,便站出來問李誠:“齊王,這司月兒是如何到了你的府上,從未聽說過你們之間有什麽交集啊?”
??不少人想起司月兒才是這場鬧劇的源頭,也皺起了眉,值此陛下心情不佳之際,帶著這麽一塊來曆不明的讖語登堂獻舞,若說其中沒有貓膩,蕭睿都不信。
??“回大監,此女乃自薦枕席,她入我府中,不過一月,我見她美貌動人,原是打算獻給陛下的,可——”
??可文惠帝將她封為齊王側妃,他想拒絕都來不及,當然,就算他拒絕了,她背後的那些人也不見得會收斂。
??“不過一個側妃而已,陛下,此女來曆不明,為免齊王的安全受到威脅,還是應該交給飛魚衛好好查問一番,這側妃——”
??“是朕考慮不周,這側妃之位,還是收回吧,齊王府後院空曠已久,沒有正妃,哪裏能容得下這麽一個出身卑賤的側妃?”
??兩人一唱一和,就把先前說出去的話全都駁倒,要不怎麽說張未名一個宮中大監,還能兼任中常侍的重要職責呢?他與皇後賀氏身邊的李蓮英,在民間並稱“蓮花嘴”,可李蓮英不過是個黃門令而已。
??不過幾句話,司月兒的命運就天翻地覆,被飛魚衛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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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評論,掉落紅包!下章解密,伏筆不填我是狗!讓我們衝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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