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泥之別

  誰都沒想到,李佶竟然於彈奏箜篌上有如此造詣,就連見多識廣的李照,也不得不承認,齊王世子李佶,是她見識過的技巧最高、情感表達最飽滿的學生。


  ??聽罷李佶一曲,仿佛其他人的演奏都索然無味了起來,元稚又在悄悄同王萱咬耳朵:“說句實話,如果李佶能出身在王謝門庭,定能與你兄長還有無度公子齊名。”


  ??“齊王世子此曲,確實精妙,值得細細揣摩。”箜篌這種樂器,最擅長演奏的不是大端人,而是夏虞人,而李佶的母親,就是夏虞人,他彈的這首曲子,叫做《引相思》,也是出自夏虞,原是作曲之人為了懷念逝世的愛人所作,但經他稍稍改動,弱化了其中的纏綿愛戀,加強了深遠悠長的思念之情,像是在懷念故人。


  ??他是在表達對母親的思念吧?

  ??王萱心中一番分析,並沒有說給元稚聽,有時候情緒是一種很私人的東西,或許是同樣少年喪母,她能夠感同身受,不願借此博得旁人的同情,隻願母親在天上平安喜樂,不要掛念自己。


  ??還沒下課,李佶彈箜篌的事就傳遍了整個宮學,到處都有人在議論此事。


  ??“李佶要是會彈琴,那才是咱們大端人的風雅做派,隻會彈箜篌,果然是低賤的夏虞後裔。”


  ??“吹捧得那麽過,又沒有多少人親耳聽見,他來宮學,不就是為了大出風頭,勾搭一個世家女子嗎?”


  ??“對啊,李佶都加冠了,聽說婚事都沒人敢提!媒婆都躲著他們齊王府走,更別說高攀勳貴人家的女兒了。”


  ??王萱對這些議論也有所耳聞,隻是搖頭歎息了幾聲,便收拾好了東西,緩步向算學的學舍走去。


  ??元稚一下課就跑了,現下她隻有一個人,好在路程不遠,再走一會兒就到了。


  ??“嘉寧縣主。”身後傳來低沉微啞的呼聲。


  ??王萱回頭,見是李佶,便行了一禮,說:“世子,有何事賜教?”


  ??“嘉寧縣主,”他重複了一遍王萱的封號,似乎有些開心,“隻是沒想到,當時在西苑有過兩麵之緣,未能請教你的芳名,今日來到宮學,才恍然大悟。嘉寧縣主贈我詩書,我十分感激,日夜翻讀,大有裨益。”


  ??“世子過獎了,那些隻是舉手之勞,不值一提。”


  ??“你也是去上算學課嗎?我們今天的課好像一模一樣,真巧啊。”


  ??“嗯。”王萱還有些沉浸在《引相思》帶來的悲傷氛圍之中,沒有閑心與他說笑。


  ??他忽然頓步,躑躅起來:“嘉寧縣主,你……喜歡那首《引相思》嗎?”


  ??“嗯,世子技藝高超,對令堂的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綿長悠遠,很是動人。”


  ??“你喜歡就好,”他的一雙桃花眼輕輕眯了起來,如同一彎新月。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回廊上,王萱本想按身份地位落後他兩步走,可他偏偏謙讓,一定要讓她走在前麵,還說:“不瞞縣主,我初來乍到,與宮學的人半點不相熟,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才碰上你……也是我厚顏無恥,憑著一本書和兩麵之緣就想結交縣主——”


  ??他一句話未盡,王萱輕聲打斷:“若不是把世子當做朋友,我是不會輕易送出詩書的,請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旁人如何,對我來說毫無影響,我在乎的,是我眼前所看到的。”


  ??“對我來說,縣主好像天空中的明月,人群中的一束光,像我這樣低劣卑賤的人,如何才能入得了縣主的眼呢?李佶自甘做縣主鞋下泥塵,能夠時刻仰望縣主的光芒,就是佶之大幸了。”


  ??他這一番話實在有些不妥當,連感情遲鈍的王萱都聽出了不對,但她沒有應對別人公然示愛的經驗,立刻亂了陣腳,後退兩步,驚恐地看著李佶。


  ??“縣主,”李佶仍然笑著,隻是此刻,在王萱的眼中,他這個笑實在有些瘮人,“你怎麽了?”


  ??王萱努力鎮定下來,對他禮貌地一笑,道:“世子說笑了,你是王孫貴胄,亦是天上星辰,何必妄自菲薄?隻不過,世子的厚愛,我不能接受。”


  ??遠處傳來代表上課的三聲鍾響,王萱匆忙向他行了一禮,揚長而去。李佶失魂落魄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自嘲似的一笑,也跟了上去。


  ??金碧輝煌、巍峨壯美的昭明殿上,文惠帝半靠著龍椅,手上拿著一本藍色封裝的書,離眼睛遠遠的,眯著眼睛仔細辨認紙上的一字一句。


  ??“周大儒此書,堪當百世流傳,隻是可惜了,周大儒不幸罹難,未能加官進爵。”


  ??文惠帝一向喜歡裝作敬重文人學士的偽善模樣,大概是因為十多年前他攻取京都之時,京都有個集雲社,上下五十多個當世名家相約立於城門下,脫外衣,解發冠,哀嚎痛哭,以奠黍離之悲,他那時傲氣凜然,自詡為庶族正名,認為世家大族推舉的名家都是酒囊飯袋,於是手起刀落,五十多人血染城門,冤魂至今不散,每每夜闌人靜,入夢催命。他老了,銳氣不再,怕得要死,所以不斷追封當世和已逝的大儒,以求平息儒林怒氣。


  ??然而已經做錯了的事,又怎會被人遺忘?


  ??“茲令:算學大儒周清源終生克儉,著作等身,桃李天下,為當世之師範,今有《算經再解》遺世,精妙卓絕,賞之,追封——”


  ??文惠帝話音未落,殿前站著的白衣少年輕笑一聲,拱手拜謝,高聲道:“老師隻是一介布衣,終生研究算學,對於仕途功名不屑一顧,更何況,家師生前,一直追念前朝恩德,恐怕不能領受陛下的封賞。老師一生清白,望陛下念在他潛心著述的份上,寬恕於他。”


  ??“裴稹,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文惠帝麵色發黑,烏沉沉的像山雨欲來。


  ??“草民知道。”


  ??“衝撞陛下,可是死罪,裴公子,您還是趕緊跪下認錯吧!”文惠帝身邊的大監張未名深知文惠帝的脾氣,他如果想要因此處罰裴稹,早就喊了飛魚衛來,把裴稹拖下去處死了,既然有此一問,就是在給裴稹提醒。


  ??“家師遺願,不敢違逆,當以命酬之。”


  ??“好一個周清源!好一個裴稹!”文惠帝咬牙切齒,陰鷙的眼神緊盯著裴稹,然而他淡定如初,腰背挺拔,未見絲毫怯懦之色。


  ??文惠帝忽然覺得頭痛欲裂,他可以隨意處死這個沒眼色的庶民裴稹,卻平息不了儒林的怒火,這些年來,不論他做多少尊師重道的好事,那些老頑固都當沒看見一樣,諫書照寫,文章照罵,把他推翻前朝的不世之功貶得一文不值。


  ??終有一日,他要屠盡天下讀書人,讓這些偽君子看看他的功績!

  ??正在他琢磨著要不要嚴懲裴稹時,張未名突然嘀咕了一句:“這裴公子,與陛下少年時長得好像啊。”


  ??嗯?

  ??文惠帝抬頭向裴稹仔細端詳了片刻,確實,這個裴稹很像少年時那個憤世嫉俗、滿腔熱血的他,不畏強權,一身傲骨。


  ??“裴稹,你上前來。”


  ??裴稹昂首闊步,向前走了幾步。


  ??文惠帝見他走路的姿勢,心中狐疑更甚,這少年的周身氣度,真的肖似於他。


  ??或許是文惠帝自視過高,又或許是裴稹容貌、氣度太好,讓人生不出厭惡之情,已近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文惠帝,覺得這少年簡直像極了他,當下便是一喜。


  ??文惠帝膝下空虛,平生最渴望的,就是一個健康出色的太子,能夠承繼他的皇位,立下蕭家萬世根基,以作後人表率。


  ??曆代帝王都有那麽幾個合了眼緣就無理由信任,委以重任並且不聽外人勸告的佞寵,尤其剛愎自用的帝王,更容易陷入某些“少年英才”的陷阱,做出荒唐無度的事來。


  ??不得不說,某個瞬間,裴稹流露出的不羈和傲氣,顯示了文惠帝曾經擁有卻已經隨著年老體衰而逐漸失去的野心,人總是對自己的缺憾心生向往,就那麽一眼,文惠帝認定,這個人,將會成為他手中,指向世家的,最鋒利的劍。


  ??裴稹走出昭明殿,春雷滾滾,天邊閃過幾道電光,撕裂了沉悶的空氣,遠處金黃色的琉璃瓦、黛青色的宮牆,風中傳來的角樓鈴聲,在天幕之下,顯得如此渺小。


  ??他微張的手,向天空虛握,似乎想要駕馭那變化莫測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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