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陳婉兮不為所動, 任憑那碎瓷渣滓崩落在自己的裙擺上,她直視著陳炎亭的眼睛, 說道:“父親,回答我。”
??陳炎亭極其惱火,他抓了抓頭發,忽而抬頭, 滿麵陰鷙,嗓音嘶啞道:“你倒憑什麽來質問為父?!”
??陳婉兮向前走了一步, 一字一句道:“隻憑, 程初慧是我的母親。我想問問父親,當初既然明知她心有所屬, 明知她和表舅定了終身,為何還要使計耍詐,強行將她娶來?!”
??心有所屬,定了終身,這兩句直直戳中了陳炎亭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滿麵通紅,喝道:“胡說!放肆!”
??陳婉兮不依不饒,繼而說道:“我是不是胡說,父親心知肚明。父親當年做了些什麽,想必還沒有忘卻罷?你離間他們,令他們彼此誤會,更錯過一生。如此也還罷了, 你娶了母親, 為何又不珍惜?!你不顧妻子纏綿病榻, 竟然私通妻妹,還得意洋洋的將此事宣告於她,如此肆意踐踏母親身為夫人的尊嚴,父親你到底……到底是為什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想盡了辦法,甚而不擇手段,將母親娶來,便該好生珍惜,愛重她嗬護她,卻為何又要幹出這樣傷透人心的事來?
??陳炎亭卻被她這番話弄的狂怒不已,滿腔的躁火一勁兒的上躥,他連連嗬斥住嘴,可陳婉兮偏生不肯如他的意。
??大怒之下,他抬手將一旁的棋盤掀翻在地。
??黑白棋子,飛散開來,終於暫且逼迫的陳婉兮停下了話語。
??他喘著粗氣,許是覺的燥熱,便將領口扯開了些許,靜了片刻,忽的頹然重新躺回椅上,望著陳婉兮冷笑了兩聲,目光之中盡是涼薄。
??隻聽他說道:“你知道什麽?你可曉得?你母親,我的好夫人,她心裏從來就沒有我!”
??陳婉兮靜默不語,冷眼看他。
??陳炎亭猛的端起杌子上放著的一碗冷茶,一氣兒飲幹,眯細了眸子,輕輕說道:“她是嫁了我,可她心裏沒有一日,把我當她的丈夫。從她進門那一日起,我便從心裏發誓,我要把這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她說什麽,我都聽。她要我做什麽,我都去做。”
??陳婉兮忍不住譏刺道:“於是,就在她重病纏身之時,私通她的妻妹,甚而未婚先孕?”
??陳炎亭沒理她這話,依舊喃喃自語道:“我知道她和譚清揚的舊事,但她已嫁了我,這一輩子都是我的人了。我這樣以為,她初嫁來那兩年也極恪守婦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我也很好。我們那兩年是很好很好的,說舉案齊眉,也不為過。”
??說到此處,陳炎亭臉上的神色忽然祥和起來,似是想起了當年新婚燕爾同妻子閨中那些寧靜美好的時光。
??陳婉兮微微動容,並未言語。
??陳炎亭歎息了兩聲,話鋒一轉,忽而切齒道:“然而,在她懷了身孕之後。一日她去觀音寺燒香回來,忽的就變了臉色,竟然來質問我當初為何要換掉譚清揚的詩稿。她還是忘不了那個男人,她心裏終究還是最看重他!”
??陳婉兮聽到此處,忍不住說道:“然而母親當年是被你設計,方才被迫嫁你。如今要一句解釋,不算過分。再則,她並沒有幹出半件對不住父親的事情,可父親你……”
??她話未說完,陳炎亭便已厲聲打斷道:“她的確不曾有虧德行,但她既然嫁進了陳家,那人和心都必得屬於我一個人!她心裏裝著別的男人,那便是背叛!不是定要幹了什麽事情,才是負心背德!”
??陳婉兮死死的按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沉聲說道:“你當初強行將她奪來,落後又怪她不肯全心待你?!父親,便是霸道,這也未免過分。”
??陳炎亭抬頭,血紅的眼睛盯著她,猙獰一笑,輕輕問道:“你可知道,你心裏那個賢良淑德的母親,當初是怎麽回我的?我問她,跟我好的那兩年,那恩愛和睦的樣子,是不是全是她裝出來的?她說,她隻是認命罷了。嫁給我陳炎亭,她隻是認命罷了!”
??陳婉兮心口劇痛,隻覺得滿腹哀傷,她悵然開口道:“她不肯認命,又能怎樣呢?”
??陳炎亭眸光清冷,似自言自語道:“好啊,她認命了。既然認命了,那就踏踏實實當我的妻子,安安分分的替我料理家務,替我生兒育女!我不許她再出門,我把她房裏所有的字紙都燒了個幹淨!她就那麽冷眼看著,好似我就是一個笑話。我就是一個笑話!”
??陳婉兮輕輕闔了一下眼眸,她說道:“所以,你就私通她的妻妹,以作報複?”
??陳炎亭沒有回答,徑自說道:“我幾乎不再進她的房,我想叫她知道,被丈夫冷落,是個什麽滋味兒。”
??陳婉兮微微揚首,不無譏諷道:“母親身懷有孕,你卻為無謂的嫉妒,冷落於她?這便是你之前所說的,要把一切好的都給她?”
??陳炎亭卻笑了一聲,冷冷的凝視著她,說道:“你當她很在乎、很難過麽?她壓根就不在意,壓根沒有把這些事一星半點兒的放在心上!我去不去,待她好不好,她都不在乎!”
??說到此處,陳炎亭的眸中忽然泛出了些許悵惘的神色,思緒似是回到了當年。半晌,他又喃喃自語道:“你不知道,我曾經數次夜晚,悄悄到她房門外,看她做什麽。她在燈下,不是收拾孩子衣衫,便是看書習字,偶爾還會哼一兩句兒歌。哼,她沒有半分想到我。好似我這個丈夫不在跟前,她更輕鬆一般!她念的最多的,寫的最多的,便是那首《鄭風》!”
??陳婉兮微微出神,不覺想起當年母親燈下謄抄詩句時的情形,不由自主念了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陳炎亭接著這一句念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哼哼,好一個清揚婉兮。她給女兒起這個名字,以為我看不出來麽?她是眼見撕破了臉,便再沒有顧忌!她如此行事,分明是想羞辱於我!”
??陳婉兮心中微酸,淡淡說道:“父親,也未免過於高抬自己了。”
??陳炎亭驟然抬頭,緊緊盯著她,喝道:“你說什麽?!”
??陳婉兮睥睨著他,說道:“我想,母親不過是要給自己留個念想罷了。她不是那種會為了報複誰,便恣意胡為的人。甚至於,對母親來說,與其將心思放在報複算計上,倒不如令自己開心來的更好。父親,你不是母親在意的人,她不會這樣、也不值得這樣對你。”
??“胡說!胡說!!”
??陳炎亭震怒至極,陳婉兮的話,戳破了他心中最後一點幻想。
??一直以來,他都這樣哄騙著自己,程初慧是為了報複他,為了羞辱他,才會給女兒起這樣的名字,才會把自己的嫁妝財物私自轉贈與譚清揚。
??也隻有如此,他還能相信,自己在程初慧的心裏留有一席之地。程初慧還是在意他的,沒有愛,至少還有恨。
??然而,陳炎亭其實也明白,程初慧並沒有那種激烈的性情,她疏朗恬淡,心胸坦然,不在意的人事便是不在意。
??這是她身上最吸引他的地方,也是他日後深恨不已之處。
??程初慧心裏沒有他,陳炎亭絕不能接受這一點。
??他抱住了劇痛不已的頭,怒吼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陳婉兮睨著他,又添了一句:“母親絕不會在自己不留意的人身上,多用一點點的心力。父親,真是想太多了。”
??這些話,仿佛毒蛇,死死的咬住了陳炎亭,劇毒蝕骨,令他痛不欲生。
??陳炎亭粗喘著:“住嘴!你這個不肖女兒!”
??陳婉兮居高臨下,冷冷的看著他,問道:“我來隻想問一句,當年父親到底為何要謀奪母親?”
??陳炎亭麵上微有一絲茫然,喃喃道:“為何?當然是因為我喜歡她……我是真的喜歡她,打從桃花林裏見了她一麵,我便再不能忘記她了。知道她心有所屬,我也想放手,但是不能。我試著灌醉自己,試著從她身邊逃離,都毫無用處。她就像刻在我心裏一樣,我總是忘不掉她。從那時候起,我便明白了,我非得到她不可。這女人必得屬於我,不然我定會發瘋!”
??陳婉兮略帶了幾分鄙夷,輕輕說道:“於是,你便設計離間她和表舅?”
??陳炎亭怒斥道:“我能有什麽辦法?!我想盡了一切法子,她都不肯看我一眼!我相貌堂堂,出身鍾鳴鼎食之家,比起譚清揚那個破落戶,哪裏比他差了?!可她偏偏就是不肯理睬我。”他重重喘息了兩聲,又道:“原本,聽聞相府賽詩招親的消息,我也很是高興。不論以往如何,我總能和譚清揚公平的一決高下了。然而,她竟然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私下裏竟和他做好了暗號!程挽蘭送來消息時,我嫉妒的幾乎瘋癲!好啊,她想嫁給譚清揚,我偏不讓她如願。她一定要嫁給我,冠上我陳家的姓氏,生下我的孩子!”
??陳炎亭越說越亢奮,臨末及至躁狂。
??他說完,忽又冷笑了幾聲,抬頭狠厲的盯著陳婉兮,頷首道:“如今她是去了,但她依然是陳家的媳婦,她葬在陳家的祖墳裏,世人悼念也需得先念一聲陳夫人千古!譚清揚每年都去掃墓,他當我不知?我是懶得計較罷了,也是讓他看著她的墳,看著她墓碑上的刻字,好好的認清楚,她是誰的女人!還有你,譚家想娶你,當真以為我忘了當年的事麽?我是絕不會讓她的女兒踏進譚家的大門,若非打橫裏殺出於成均一事來,我倒寧可讓你去家廟,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陳婉兮看著眼前的男人,既覺他麵目可憎,又感悲哀。
??為了一段自私至極的情//欲,他毀掉了母親的姻緣,強行占有了她,如此還不肯罷休,竟為了那捕風捉影的醋意,他還去踐踏□□她的身心,更甚至於還險些毀了自己。
??而他自己呢,如此這般頹廢狼狽,當年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風華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怎樣也不能說是快活。
??賠上了兩個人的一生,如此真的值得麽?
??望著陳炎亭那幾近殘虐的快意,陳婉兮禁不住的想要打擊他,想要替母親討回一些公道,她俯身低聲道:“然而父親,母親心裏終究是沒有你的。你在她心裏,什麽也不是,不過是徒有一個名號的所謂丈夫罷了。甚至於連你們兩人唯一的女兒,閨名都是為了紀念她的往昔。”
??陳炎亭滿眼慌亂,狂吼道:“住嘴!你胡說些什麽!”
??陳婉兮嘴角輕揚,冷笑了一聲,嗓音卻越發輕柔,宛如蠱惑:“即便她葬在了陳家祖墳又如何?黃土白骨,不過是虛妄。輪回轉世之後,誰知她又在哪裏,又是誰?母親早已作了那世裏的人,今世今人,早已成雲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罷了!”
??陳炎亭隻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了。
??他隻覺得頭痛欲裂,胸口也仿佛被刀斧劈開了一般,抱著頭滾在地下,大聲呻//吟不止。
??陳婉兮立在一旁,冷眼靜觀這男人的狼狽之態。
??或許母親不在意,但自己卻不能不為她討回公道。
??外頭,忽傳來紅纓的聲音:“三姑娘,王妃正同侯爺說話,怕是不便。”
??接著,便是陳婧然的嗓音:“讓開,這裏到底是弋陽侯府!”
??這話落地,但聽裙子響聲,陳婧然快步走了進來。
??陳婉兮沒有回首,隻揚聲說道:“你長本事了,不似先前那邊瑟縮。”
??陳婧然看著地下打滾的陳炎亭,臉色微變,急忙道:“父親這是怎麽了?”說著,俯身過去攙扶,然而陳炎亭到底是個大男人,瘋狂之中更是力大無比,哪裏是她這個弱女子能攙扶的動的?
??陳婧然無奈,又問道:“長姐,此為何故?”
??陳婉兮理了理袖口,回身向她一笑:“父親吃多了酒,所以醉了。”
??陳婧然起身,將唇抿的緊緊的,定定的看著陳婉兮,說道:“當真麽?”
??陳婉兮微微一笑:“不然還能怎樣?”
??陳婧然默然,良久揚聲吩咐家人進來,將陳炎亭強行扶起,送到內室,方又道:“如今府中,祖母病著,父親日日酗酒,偌大一間侯府,竟沒了主心骨。”
??陳婉兮聞說,不由打量了她兩眼,但見她瘦削的臉上眉宇緊鎖,愁容滿麵。
??到底是一父所生,陳婧然的眉眼略有幾分像自己。侯府潰敗至此,她一個回娘家寡居的女兒,處境想必也不怎麽美妙。
??縱然不喜,但陳婧然實則也是無辜。
??甚至於,她比自己還要更淒慘幾分。
??陳婉兮斂了眸子,淡淡說道:“既然如此,你便更應當能撐得起門麵,掌管起事務。適才我進來時,看府中雖寥落,倒是井井有條,想必是你的功勞。你母親生產在即,眼見就要有一個孩子需你撫養。你這個姐姐,還需得立起來才好。”
??這一言,已是做主把小程氏的孩子,交給了陳婧然。弋陽侯府敗落至如此地步,這家裏的閑事,已沒人肯管。她是肅親王妃,說出去的話,總還有那麽些分量。小程氏是罪婦,她生下了孩子,總不能親自撫養。
??交給陳婧然,是最好的處置。
??陳婧然身為一個無子的寡婦,母親又是戴罪之身,身後可謂是毫無倚仗,忽然得了一個孩子,雖是弟弟,心中依然歡喜。
??陳婉兮已不願在此地逗留,撂下這句話,便告辭離去。
??踏出弋陽侯府時,她回首看了一眼,原本恢弘壯麗的侯府竟是滿目的寥落。
??她今生,大約是不會再踏足這裏了。
??※※※※※※※※※※※※※※※※※※※※
??陳炎亭其人,可謂自私冷酷到了極點。
??他對於程初慧的感情,如果說是愛情,那真是侮辱了愛情。
??嚴格來說,程初慧隻是恰好符合了他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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