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正是傍晚時候, 夕陽餘暉, 令翰墨司鍍上了一層淺金。


  ??日日笙歌不斷的翰墨司, 今日倒是一片靜謐。


  ??大殿之中, 竟隻有兩人,顯得格外空曠寂寥。


  ??明樂帝坐於龍椅之上,滿麵陰霾,看著殿下站著的二兒子,手中的文玩核桃轉的飛快,卻一字不發。


  ??和親王於炳輝隻覺得背上發寒, 額角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滴。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他是皇帝的親生兒子,亦是先君臣,後父子。


  ??良久,明樂帝方才開口道:“朕, 原是最疼愛你,最看重你。然而你近來,當真是令朕失望至極。這點點小事,你都做不好。朕還如何相信, 你日後能為朕分憂?”


  ??於炳輝慌忙跪了,向上說道:“父皇, 此事是兒臣失算。但兒臣也沒料到, 老三竟會如此快的想出應對之策。兩湖、兩廣的太守都上了折子, 提廢黜營妓一事難行。然而, 老三他這兩日之間就想出這麽個法子來。各地兵司處, 竟然都欣然接納,施行了下去。便是附議兒臣所言的那幾處地方,竟也反了水。這些人當真是卑鄙惡劣,言行反複,令人不齒!”


  ??說著,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急忙說道:“父皇,短短數日之間,那些人便反水倒向肅親王。足見,肅親王是有意結黨營私!”


  ??明樂帝瞧著他,一臉的陰沉不善,半日說道:“你這話,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官員,莫不是向你承諾了,定要以你唯馬首是瞻?今兒讚同了你的意思,明兒便絕不能反悔?若以此論,豈不是你亦在結黨營私?!”


  ??於炳輝冷汗涔涔而下,他伏首於地,連聲說道:“父皇明鑒,兒臣絕不敢有此念!”


  ??哀求的話音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蕩,卻並未聽到皇帝的回音。


  ??於炳輝伏在地下,屏息凝神,並不敢抬頭去窺測天顏。


  ??忽的,一道不明物事飛來,正中他頭頂,將他砸的生疼。繼而,落在一邊地下,咕嚕嚕的滾到了他的手旁。


  ??於炳輝掃了一眼,隻見那東西褐黃色,圓溜溜,表麵滿是褶皺紋路,被常年摩挲的油滑異常,竟是明樂帝手中常把玩的文玩核桃。


  ??這核桃,還是滇南太守於深山之中所獲,進獻於上。


  ??一樹野核桃,唯獨兩個生的大小合適,恰如半掌,放在手中把玩,不多不少。且表麵筋骨分明,肉質豐滿,紋路竟隱隱似魚蛇鱗片,故而號稱龍珠。


  ??明樂帝甚喜此物,時常握在手中把玩,積年累月不肯離手。


  ??眼下,他竟將這愛物朝自己擲來,可見其心中憤怒之甚!

  ??於炳輝越發慌張,忙說道:“父皇,您若是生氣,使人打罵兒臣皆可。何苦砸自己心愛的物件兒,若砸壞了,又是兒臣的罪過。”


  ??這話說的甜潤,明樂帝卻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倒是有一張巧口,慣會討朕的喜歡。然則,朕卻不能要一個隻會溜須拍馬的兒子,來為朕分憂。若你不能,那便罷了!”言畢,又斥責了幾句,便嗬斥於炳輝退下。


  ??瞧著二兒子出門時蕭索的背影,明樂帝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營妓製廢與立,其實他都不大放在心上。然而,此製卻是製衡文武百官的一出良策。這世上的人,尤其是讀過書的人,不怕死的大把的有,倒是對這身後名看的極重。女眷受辱,對於這樣一班人,可謂比酷刑還要可怕萬倍。


  ??為帝王者,無需事必躬親,甚而無需勤於政務,隻消通曉製衡之術,能將一班臣子握在手心之中就是了。


  ??在這個位子上坐的越久,明樂帝便越是這般以為。


  ??於成鈞一番唇舌,不止廢了此製,還把一群人拉到了他那邊,短短幾日功夫,民間朝堂賺了大把人心。


  ??此子,不可估量。


  ??明樂帝忽的又想起,當年他出生之時,國師那番箴言。


  ??“既征龍相之兆,又集大凶大惡於一身。他日長成,此子性必凶暴,他雖能成就一番大業,亦也妨害周遭之人。”


  ??眼下,可不就是如此麽?


  ??於成鈞西北大勝而歸,還彌平了邊疆局勢,他成了民間百姓口中的國之英雄。如今,他又提議廢黜營妓製,且布置的十分穩妥,百姓稱他仁義,朝臣也都站在了他那邊。


  ??那麽,他這位皇帝呢?

  ??眼前這樁樁件件,他仿若被架空了一般!

  ??餘暉照在明樂帝的臉上,令他的神情模糊成一團,他緩緩起身,負手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殿。


  ??他先為君王,再為父親。


  ??於成鈞出挑如斯,於瀚文又是個滑不留手的狡詐之徒,於好古看似一腔熱血,不諳世事,實則也是站在他那兩個哥哥那邊的。


  ??他還沒死,底下的兒子便動起了無數心思。


  ??縱然如今明樂帝貪圖安樂,卻也明白,唯有權力捏在自己手中,自己方有這安逸日子享受。


  ??他正值春秋鼎盛之年,還有許多舒坦日子在後麵,怎能容這幾個毛頭後生,出來攪和?!

  ??他原本當於炳輝或許可堪一用,能製衡一二。熟料,亦是個難以上牆的爛泥!


  ??於炳輝失魂落魄的出了翰墨司,如行屍走肉般下了台階。


  ??階下,一玉麵臣子正侍立階前。


  ??見他走來,那人迎上前來,向他躬身作揖:“和親王安泰。”


  ??於炳輝緩緩回神,目光落在這人身上,見他生的白麵如玉,水唇如朱,好一副美男子的相貌,不由嘲諷一笑:“司徒大人,皇上正在裏麵發怒。你還不快快進去,清歌一曲,撫慰聖心?”


  ??他這話說的十分輕褻,且辱沒於人,竟是將司空琿比作戲子歌妓,以色侍人。


  ??司空琿倒是不以為意,溫和一笑,說道:“和親王說笑了,臣看和親王神色不寧,聖上又龍顏大怒,不知遭遇了什麽事?若王爺不嫌,可否講來,臣雖不才,但或許能為王爺分憂。”


  ??於炳輝鄙夷一笑,正想說些什麽,心頭卻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司空琿如今可是禦前的大紅人,皇帝對他寵信至極,甚而勝過了後宮裏那些嬪妃。


  ??能吹些枕頭風,又何必在乎男女呢?

  ??這念頭一起,他便將眼前的司空琿上下打量了一番,隻見他迎風而立,長袍大袖,飄飄若仙,眯眼一笑,說道:“本王心情不爽利,同大人說了幾句玩笑,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司空琿淡然一笑道:“王爺客氣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各自皆要出宮,便結伴向宮門行去。


  ??路上,於炳輝便將這事原委盡數告訴了司空琿,又憤憤不平道:“什麽工婦營,這等丟人現眼的玩意兒,也虧肅親王能想得出來!各地方兵司處,也同瞎了心一般,聽憑他的撥弄!弄一幫女人入軍營當差,真是丟盡我大燕的臉麵!”


  ??司空琿靜靜傾聽,麵含笑意,待於炳輝罵盡罵夠,方才說道:“肅親王此舉,也是一片仁義之心。”說著,眼見於炳輝眼中慍怒,又接著說道:“然而,肅親王想的並不周全,如此必有後患。”


  ??於炳輝聽司空琿這般說來,忙問道:“司空大人,可有何高見?”


  ??司空莞爾道:“倒不是臣有何高見,而是前幾日聽一位大人的議論,臣倒覺得很有幾分道理。”說著,又是一笑:“王爺若有興趣,不如去見見這位大人。”


  ??於炳輝眉頭輕揚,心中會意,亦微笑頷首。他朝堂之上屢屢失利,眼下他隻想扳回一城,不管使什麽樣的手段。


  ??轉日,四月初一,是太後於清和園設宴,款待宗親世家的日子。


  ??肅親王府,肅親王於成鈞、王妃陳婉兮攜了小世子豆寶,整理行裝,天色未亮,便乘了車馬往清和園而去。


  ??於成鈞還是行伍裏的習慣,騎著那匹棗紅色的赤炎駒,隨在車旁。


  ??陳婉兮按品大妝,抱著孩子坐在馬車上。琴娘今日亦跟了她出來,倒有些局促不安,說道:“娘娘肯帶我去,我自然是高興的。但我不懂規矩禮節,怕要給娘娘惹禍。”


  ??陳婉兮微微一笑,發髻上垂下的紅瑪瑙流蘇串在她額上微微搖晃,顯得其下光潔的額頭白皙圓潤。


  ??她說道:“這些日子,你跟著我,言談舉止已規矩了許多。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會闖什麽禍的。再則,你跟我去,倒能幫我看著豆寶。今日人多雜亂,我倒怕應酬多了,顧不上他。”


  ??琴娘聽王妃要她幫忙照看孩子,心裏自是情願,便不再說什麽了。她倒是極喜歡豆寶,拉著他湊在車窗邊,指著路上的行人小販給他瞧。


  ??陳婉兮亦自車窗中向外望去,果然見丈夫就在車旁。


  ??於成鈞一身親王服飾,騎在高頭大馬上,精悍強壯的身軀,就像一座山,竟而遮住了日頭。


  ??陳婉兮目光有些迷離,停留在這個身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


  ??她不知道為何別的淑女閨秀會嫌他生的難看,他的確不風雅俊俏,卻決不能算醜。


  ??如今,她更覺得,這樣強悍的男人,令她心中安然踏實。


  ??在心中思量著這個念頭,她忽地想起來什麽,臉上微微有些熱了。


  ??於成鈞似有所覺,低頭望去,目光正巧與自己的妻子碰在一處,他便笑了。


  ??陳婉兮卻有種心事被戳穿了的錯覺,越發害羞,便垂下了頭去。


  ??青天白日,她怎能想起那種事呢?她這是怎麽了?

  ??誰說,這世上隻有女子會蠱惑人?男人一樣能蠱惑的人心迷意亂,難以自持。


  ??肅親王府動身的早,然路途不算近便,車馬到清和園時,天色已然大亮了。


  ??待到了清和園,自有安排下的接引宮人,迎上前來,與肅親王同王妃見禮,安置馬車仆從,引領他們入園。


  ??陳婉兮拉著豆寶,跟著於成鈞一道向園中走去。


  ??四月暮春,但今年時氣回暖相較晚些,園中依舊是風飄柳帶、爭妍鬥媚的大好春光。


  ??這清和園乃是前朝皇室所建,建園之初,則邀請天下建築名家,繪製圖紙,精心修建而成。到了本朝,經曆代君王修繕,灑了無數銀錢下去,終成了今日鍾嶸秀麗,步步絕景的絕美園林。


  ??若論皇城是巍峨恢弘,清和園則是旖旎風流,是一座遊玩消閑的好去處。


  ??明樂帝一年裏有大半都住在這清和園,太後若有了興致,亦愛在這清和園中設宴款待宗親。今日這場寒食宴,便是如此。


  ??陳婉兮隨著於成鈞,一步步走著,賞著一路美景。


  ??雖說不知今日情形如何,但瞧著眼前景色,心中倒也暢快。


  ??兩人帶著世子,先去仁壽殿拜見了明樂帝。


  ??因是消閑遊樂,明樂帝今日倒是一襲常服,頭上亦沒戴平天冠。


  ??見了兒子媳婦與孫子,明樂帝臉上終於見了幾分霽顏,同他們說了幾句家常話,賞了些孩子可吃的禦茶膳房點心,連同一小匣子金稞子,一串赤金八寶如意瓔珞圈。末了,還把豆寶抱到膝前,逗了他一陣。


  ??於成鈞微微有些詫異,太子於瀚文膝下已有二子一女,於炳輝有一子,於好古的正妃去歲亦誕下一名女兒,然則明樂帝待兒孫情分平平,並不似待豆寶這樣的疼愛。


  ??明樂帝哄了一會兒孫子,又看向於成鈞夫婦二人,他的目光在王妃臉上掃了一下,又轉向於成鈞,說道:“你不在京這近三年功夫,你的王妃在府中可是受了苦的。她一人操持內外,獨自撫養孩子,頗為不易,堪稱賢惠。如今你功德圓滿,返回京城,可要好生待你這妻子。”


  ??於成鈞忙起身回道:“皇上教訓的是,臣自當恪守為夫之道,善待妻兒。”


  ??明樂帝慢應了一聲,微微頷首,令禦前總管太監王崇朝上前,將小世子領到門口去玩。


  ??待豆寶出去,他神色陡然一厲,淡淡問道:“然而,朕這幾日怎麽聽見,京裏紛紛傳言,你從西北帶回來一個外宅?不止如此,這妾室進了你的王府,竟不服王妃的拘管,行出逃府一事?!肅親王,寵妾滅妻,顛倒綱常,你可知罪?!”


  ??於成鈞微微有些莫名,連忙起身,躬身作揖道:“皇上,臣不知您說的寵妾滅妻,所指為何?”


  ??明樂帝冷笑了兩聲,說道:“這大醜事,傳的遍京城都知道了,你還在朕跟前裝傻?!”


  ??便在此刻,陳婉兮離座,上前一步,行了個端正的萬福禮,垂首道:“皇上,容臣婦一言。”


  ??明樂帝看著她,神色溫和了些許,說道:“你不必怕,這等混賬事,朕亦不會容他。朕,為你做主。”


  ??陳婉兮淺淺一笑,先叩首道:“臣婦謝皇上恩典。”行禮畢,方抬頭道:“然而,臣婦要說的是,此事外頭大約是傳訛了。王爺並無納妾,府中如今也並無姨娘妾室,唯有一名臣婦收的義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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