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借由火光, 柳鶯看清了來人, 心底卻不由鬆了下來。


  ??在她看來, 琴娘算是個外人,同王府恩怨素無牽扯,該不會管這檔子閑事。


  ??當下, 柳鶯堆笑道:“琴姑娘,你這是……要走麽?你隻管去,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曉得, 你在這裏不痛快。”


  ??琴娘麵如止水, 一雙眸子在月夜之中顯得分外清澈。


  ??她開口,嗓音清亮的像刮過樹梢的夜風:“不要說了,王妃娘娘吩咐我來拿你。走,咱們見王妃去。”


  ??柳鶯聞說, 頓時滿心駭然,她是萬萬沒有猜到王妃居然還會差遣這個琴娘替她出手。


  ??琴娘是王爺帶回來的人,王妃是正妻, 兩人本該彼此敵視。何況兩日前王妃才大張旗鼓、眾目睽睽之下責罰了琴娘, 這二人已該勢成水火,琴娘又怎會聽憑王妃的差遣?

  ??但眼下,柳鶯已無暇思忖,她自地下一骨碌爬起來, 把那包子東西朝琴娘懷裏一丟, 便想奪路而逃。


  ??琴娘怎會容她逃竄, 一個箭步上前, 扣住柳鶯肩膀,便將她摁住。


  ??柳鶯隻覺肩上劇痛,抓著自己肩頭的手仿佛鐵爪一般,肩胛骨都似是被捏碎了,她紮掙不得,慌亂中忽然想起——這琴娘原是會武藝的。


  ??琴娘不由分說,揪住柳鶯便往王妃的院落行去。


  ??柳鶯滿腹鬼胎,正滿心思索應對,眨眼功夫就見上房的院門已到眼前。


  ??琴娘押著她,二人進到堂上。


  ??隻見原本已熄了燈燭的正堂,此刻卻是燈火通明,那被自己伺候著歇下的王妃,正坐在大堂上首,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


  ??柳鶯一見此景,便知自己是落了圈套,垂首默默不語。


  ??琴娘鬆開她,上前一步說道:“娘娘,人已經拿到了。”


  ??陳婉兮手托香腮,腕子戴著的一串羊脂白玉珠手釧,顆顆圓潤白膩的珠子越發襯出了皓腕如玉,一頭的青絲隨意挽了個墮馬髻,斜插著一支素麵的翡翠釵子,身上穿著一襲玉色綢緞寢衣,顯然是才從床上起來。


  ??她淺淺一笑,眸中如波,頷首道:“辛苦你了。”


  ??琴娘將懷中的東西雙手捧上:“娘娘,這是自柳鶯身上抄來的。”


  ??陳婉兮沒有說話,隻看了身側的梁氏一眼。


  ??梁氏會意,上前將東西接過去,先拆開自行檢視了一番,見裏麵都是些符咒、朱砂、草紮的小人兒等物事,遂捧至陳婉兮麵前,說道:“娘娘且看,都是些歪門邪道的物件兒。”


  ??陳婉兮看了一眼,淡淡一笑,眸色卻越發冷冽,她重又看向柳鶯,開口道:“柳鶯,我待你如何?”


  ??柳鶯心一橫,撲通一聲跪了,欲膝行過去,卻被琴娘牢牢擒住,隻得伏在地下說道:“娘娘,事情並非如此。奴婢這兩日打聽得知,杏染與後街上的馬婆子有勾連,便想著或許那些東西都是從馬婆子那裏得來的。奴婢想拿住她們的罪證,遂假托了杏染的名義,約那馬婆子在東角門上會麵。到了三更時分,奴婢去東角門上,果然見了馬婆子如約前來。她交給奴婢這麽些醃臢東西,說都是杏染之前要的。奴婢接了過來,本想著待天明了就稟報娘娘,卻不曾想琴姑娘忽從房簷上跳下,將奴婢死死摁住,拉到了娘娘跟前。娘娘,奴婢句句屬實,您要明鑒。”


  ??陳婉兮嘴角噙笑,把玩著手裏的珠串,一字兒不發,任憑她說完了,方才笑道:“你真不愧是我身邊最伶俐丫頭,人贓並獲竟然還能編出這麽一大車子的話來。這換成個腦子不大清楚的人,還真就被你糊弄過去了。”


  ??柳鶯原就深深懼怕這位王妃娘娘,自己服侍了她近十年有餘,熟稔她脾氣性格,不是十拿九穩斷然不會出手。到了眼下,隻怕自己說什麽,她都不會信了。然而,自己還是要爭上一爭。


  ??她滿眼含淚道:“娘娘,您不能隻聽信小人言語,冤殺了忠良啊!”


  ??陳婉兮卻咯咯笑了起來,嗓音甜脆動人,聽在柳鶯耳中卻令她一陣陣的膽寒。


  ??但聽她又笑又歎道:“果然聰明,這會子了居然還將戲詞兒也搬出來了。琴姑娘,是我托付了她,今夜特特兒去擒拿你的。你還要往人家身上潑髒水麽?”


  ??梁氏早已聽了個不耐煩,杏染是她幹閨女,杏染犯了這樣的事,她自己臉上也無光,又恐被她連累。如今聽聞,這一切原來是柳鶯所為,且還嫁禍給杏染,她幾乎七竅生煙,又看這婢子依舊裝模作樣,當即便狠狠的一口黃痰啐在她臉上:“呸,我把你這個忘恩負義、背主犯上的下賤坯子,都到這功夫了,還在這裏栽贓嫁禍。若不是娘娘明察秋毫,杏染真要活活被你坑殺了!你可知,娘娘其實早就疑了你,今兒這一切都是特特為你設下的!”


  ??柳鶯是個聰明伶俐之人,才聽了一半便已全明白了,卻兀自不肯死心。


  ??她不理會梁氏,隻向陳婉兮道:“娘娘,您別聽梁嬤嬤的言語。她是杏染的幹娘,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然為著她幹女兒說話。王爺身上的香囊葫蘆,是杏染所做,這可是鐵證啊!”


  ??陳婉兮卻笑了笑,說道:“我從未提過那香囊是什麽形狀,你怎麽知曉的這般清楚?”


  ??柳鶯頓時懊悔失言,默不作聲。


  ??正當此時,外頭忽有人報道:“娘娘,我等奉命去捉拿馬婆子,現已將人拿到,特來複命!”


  ??陳婉兮斂了笑意,頷首道:“帶進來。”


  ??話傳出去,果然見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拖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婆子進來。


  ??那婆子嘴裏塞著麻核,嗚嗚唧唧說不出話來,她穿著一條綢布褲子,一件大花布綢緞夾襖,頭上還插了根如意金釵,倒是有幾分家底,隻是眼下卻有了那麽幾分狼狽。


  ??這婆子得了柳鶯給的銀子,正喜孜孜的往家去,才走半道便被兩個人打翻在地,捆了起來。


  ??她原道是遇了劫財的強人,不想這二人倒不問她要銀子,隻是塞了她嘴巴,將她拖拽了肅親王府。


  ??婆子一進屋中,隻見四處都明晃晃的,盡是些叫不出名目的家什擺件兒,上首一個天仙樣的美人兒正坐著,她心中便道了一聲:壞了,此事必定是敗露了!

  ??陳婉兮掃了那婆子一眼,淡淡言道:“讓她說話。”


  ??小廝應聲,上前將婆子口中的麻核掏了出來。


  ??這婆子普能張口,當即便跪了,連聲說道:“王妃娘娘,您定是王妃娘娘罷?都是這個婢子,日前管老身要什麽回背的符兒。老身怕她做禍,本不想給,這婢子便搬出肅親王府來壓老身。老身畏懼,這方給了。娘娘,千般萬般都是這婢子做下的禍,求您大人大量,饒老身一命罷。”


  ??陳婉兮料知她必有此舉,看的心裏膩煩,吩咐人與自己上了一盞茶,一麵吃茶一麵說道:“你們這樣的人,但凡作惡被捉,必定都推在別人身上,自己便全是被逼迫的。你做的那些符咒,都是害人的東西。僅憑這一點,你也不是什麽好人。”說著,又問道:“你說,你和這丫鬟有勾連,可有證據?”


  ??婆子忙不迭點頭:“有有有,她才給了老身幾錠銀子,還在老身懷裏。先前那件事,這婢子還給了老身一匹綢子與五兩銀子,都在老身屋中。娘娘若要看,老身即刻去取來。”


  ??小廝聽聞,便上前掏了出來,遞上前去。


  ??陳婉兮一瞧那兩錠銀子的形狀,恰是自己日前才賞與柳鶯的,便向柳鶯笑道:“你還有話說麽?”


  ??柳鶯自那馬婆子進來,便低頭默然不語,此時聽問,忽而低低的冷笑了兩聲,抬頭看向陳婉兮,說道:“其實娘娘壓根就不信此事是杏染所為吧?為了小小一個奴婢,費盡力氣捏成這麽大一個圈套,不墮了你王妃的身份?”


  ??她自料今日已無可幸免,說話便再不用敬語,亦沒了恭敬。


  ??陳婉兮連吃了幾口茶,將茶盅放下,向她一笑:“其實,也沒怎麽費力氣。我疑心你,卻有沒有確鑿的證據。要審問你,但我事情實在太多,倒不如等你自己把證據雙手送來,豈不省事?你說的不錯,小小一個奴婢,實在不值得我費什麽功夫。”


  ??柳鶯雙目泛紅,緊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蓄意將杏染關起來,讓我放鬆戒備。偏又不處置杏染,令我疑心重重。待我寢食難安,更要拿杏染去頂缸,打聽得知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便會再去找馬婆子討要物件兒放在杏染住處,好坐實了杏染的罪證。梁嬤嬤打聽到了馬婆子,你也派人盯上了她的行蹤,單等今日夜裏要琴姑娘在那房簷上埋伏,待我們一相會,便即擒拿。琴姑娘如今還不算府裏的人,交代她是斷然不會走漏消息的。王妃,你好手段呐!”


  ??陳婉兮頷首說道:“你不愧是在我身邊服侍久了的丫頭,果然一點即透。”


  ??柳鶯無言,須臾扭頭又向琴娘道:“琴姑娘,我不明白,王爺對你另眼看待,難道你竟甘願屈居人下,受她驅使?!”


  ??琴娘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我隻曉得知恩圖報,娘娘待我極好,我便要報答她。”


  ??柳鶯無話可說,隻狠狠道了一句:“沒出息的東西!”


  ??陳婉兮冷冷說道:“琴姑娘這是忠正耿直,怎似你一般的蛇心豺性,背主忘恩。說,到底是何人指使了你?”


  ??柳鶯獰笑道:“無人指使我,就是我憎恨你罷了。陳婉兮,你能有今日,其實全靠了我的功勞!憑什麽到了如今,你當著高高在上的王妃,還被封為正一品國夫人,何等的尊貴何等的光耀! 我卻依舊要當一個小小的丫鬟,仰人鼻息,受你驅使?!我不甘心,我定要讓你也過不舒坦!侯府二夫人說的沒錯,你這擰巴脾氣天下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你?王爺還肯高看你一眼,不過是因你有個兒子罷了。如果連這兒子也被王爺嫌憎,你的好日子也就真正到了頭!”說到此處,她似是極痛快,滿麵猙獰,雙目竟泛起了光彩,狂笑了起來。


  ??梁氏聽不下去,上前狠狠摑了她兩記耳光,斥道:“這賤婢,竟敢對娘娘口出惡言!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真是死不足惜!”


  ??陳婉兮看著她這幅癲狂模樣,滿麵冷淡,仿佛是看一隻微不足道的可憐蟲,她打了嗬欠,說道:“今兒鬧了半夜,我也乏了。將這婢子暫且關起來,不許她尋死。待明兒空閑了,再行發落。”言畢,她便起身,想進房去。


  ??底下小廝忙問道:“娘娘,這婆子如何處置?”


  ??陳婉兮頭也不回的道:“關起來,明兒一早送官府去。”說著,也不理那婆子的嚎叫求饒,柳鶯的謾罵之聲,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她便在床畔坐了,一言不發的靜靜出神。


  ??梁氏跟了進來,上前將帳幔理了一下,便問道:“娘娘預備如何發落這婢子?依我說,她幹下這等大逆不道的事,還想嫁禍於人,真正是個為禍的坯子。該將她打死,不應姑息。”


  ??陳婉兮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梁嬤嬤,我曉得你恨她嫁禍杏染,所以定要出這口惡氣。”


  ??梁氏心事被她戳破,微有幾分不好意思,索性說道:“娘娘,老身是痛恨她。但這樣一個心術不正的妖人,留著也是禍患。”


  ??陳婉兮看著窗外幽深的夜色,淡淡說道:“然而我還是疑惑,此事當真是她一人所為麽?柳鶯固然有幾分聰明,但這樣一個周密的設計,卻不是她這麽個小小的內宅侍女能想出來的。再則,她那句話也令我十分在意。什麽叫做,我能有今日,我能當上這肅親王妃,全靠的是她的功勞?適才我沒有多問,是不想讓小廝們看了笑話。但這句話,我卻覺著有什麽隱情。”


  ??梁氏急道:“能有什麽蹊蹺,娘娘能嫁到肅親王府,當初發生了些什麽事,咱都看的一清二楚的。這婢子是狗急跳牆,胡亂咬人呢。您可千萬不能手軟容情,姑息了奸人。”


  ??陳婉兮瞧了她一眼,淺笑道:“嬤嬤跟了我這麽多年,覺著我可是個手軟容情的人?”


  ??梁氏心知說錯了話,訕訕笑了。


  ??陳婉兮又說道:“然而她的這條命,我暫且還得留下。”


  ??梁氏見狀,也知再勸也是徒做無用功,隻好不提,想了想又問道:“娘娘,這事兒您布置的這般周全,卻怎麽一個字兒都朝我們透露呢?王爺那邊也是一無所知。這兩日,可把杏染給急壞了,幾乎就要病了呢。”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我曾看《周易》上有這麽一句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我若將這般布置提前告訴你們,那婢子奸猾,府中人情又廣,倘或哪裏聽得了消息,再要拿她的罪證可就難上加難了。你們全都蒙在鼓裏,這局才像真的。”說著,她便在床上躺了下來,又道了一句:“杏染遭了罪,我已吩咐人將她放出來了。明兒起來,我再給她陪不是吧。”


  ??梁氏一麵替她掖被子,一麵就說道:“啊喲,我的娘娘,您是主子,誰敢要您賠不是?您能高看她兩眼,就是造化了。”


  ??一語畢,看王妃漸漸熟睡,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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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鶯身上有一條很重要的線,女主不是簡單的要把她攆出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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