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聽了柳鶯的話, 陳婉兮並未顯露出一分失望之情,那張明豔的臉上, 依舊是清清冷冷的神色,仿佛全不放在心上,她淡然一笑, 頷首道:“的確年歲久遠,你記不得,那也是情理之中。”


  ??柳鶯心中兀自不安,她抬首看向陳婉兮,卻見王妃正慢條斯理的吃著一碗紅棗粳米粥,不曾向自己瞧上一眼。


  ??她踟躕了片刻, 囁嚅道:“娘娘,怎麽忽然問起這件事來?”說著, 她又連忙笑道:“到底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娘娘突然問起,婢子心裏有些奇怪。”


  ??陳婉兮吃了兩口稠粥, 放了碗,歎息笑道:“是啊,我心中也奇怪的緊。這許多年前的事, 怎麽如今忽然被人又陶騰出來。若非如此, 我也不來問著你了。”


  ??柳鶯越發惶恐起來, 她本想壯著膽子打探些消息, 話到了口邊卻偏偏說不出來, 在嘴裏含了一會兒, 終究又咽了下去。


  ??陳婉兮吃了淺淺的半碗粥,方又說道:“此間用不著你,你下去吧。往後若有什麽事,還是先告訴我一聲為好。到底,咱們是多年的主仆情誼。”


  ??柳鶯看著王妃那如古井般烏黑深沉的瞳眸,身上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如蒙大赦般屈膝告退。


  ??陳婉兮看著她纖細的背影,眸光悠長,心中滿是複雜的思緒。


  ??柳鶯離了上房,無處可去,便先回了自己的住處。


  ??才踏進門內,便見杏染側身坐於床畔,手裏拿著麵小鏡子,正打理著容妝。


  ??柳鶯看見她在,便如不見,一聲不吭的進來,就在床上側身臥了,望著裏間的牆壁發怔。


  ??杏染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斥了一句:“今兒本該你當值,怎麽不去服侍娘娘?”說著,忽想起了什麽,又冷嘲道:“莫不是娘娘嫌了你,不叫你到跟前了?你這麽個聰明乖覺、百伶百俐的人兒,還有今日呀?”


  ??這話,倒正戳了柳鶯的心肺。


  ??但她不是個喜好同人爭執口角的性子,隻將兩手攥的緊緊的,兩眼愣直的盯著牆,一字不發。


  ??杏染看她不言語,倒有幾分得意起來,又道:“就說你曾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又是娘娘親口要到身邊服侍的。然而今非昔比了,咱們如今是在肅親王府,可不是在弋陽侯府,憑靠著小聰明,到底長久不了。”


  ??杏染雖是侯府的家生子,但之前一向是在二門堂上做些灑掃傳話的事宜,到不得主子跟前。還是她十三歲那年,陳婉兮身側出了空缺,她老子托人說情,方才把她補了過去。然而那時候,柳鶯已經在陳婉兮身邊伺候幾年了。


  ??她性子急躁,又是才到主子屋中伺候,言談行止,難免有些不穩,惹的陳婉兮數次說她——毛裏毛糙,當不得事。而柳鶯在旁瞧著,雖心裏明白那些關竅,偏就不告訴她,等她幹壞了事,挨罰時又出來說情,倒越發顯得她魯莽暴躁,而柳鶯則是個周到寬宏的好人。


  ??這些事她始終記得,心裏也一直咽不下那口氣,她就不信這一世她就要被這個柳鶯壓在頭上,就是翻不了身!


  ??從弋陽侯府到肅親王府,如今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柳鶯在王妃跟前地位鬆動,她怎會錯過?


  ??柳鶯僵臥床上,兩眼木直,任憑杏染那尖刻的言語如雨點般的打在身上。


  ??目下,她心中是一則歡喜,又有一則焦慮。


  ??王妃忽然向她問起當年之事,便該是王爺同她講了,原來王爺還記得。


  ??王爺,他沒有忘記,他還記得!

  ??想及此,柳鶯幾乎喜極而泣,她這麽多年來的期盼終於有了回音。


  ??她將兩手緊緊的握著,但轉瞬便又鬆開,且長舒了口氣,心境舒悅並帶著一絲微妙的快意,甚而連杏染的那些言語亦影響不了她分毫。


  ??她知道,自己不會是池中之物。


  ??然而,王妃卻也知道了,柳鶯有些捏不準,王妃今日隻是在詐她,還是當真不記得了。


  ??想著王妃那深沉詭譎的城府,以及那淩厲的手腕,她隻覺得背上陣陣發寒。


  ??如若王妃當真是想起了當初的事,是一定容不下她的!


  ??柳鶯心中計較了一番,忽而起身,向著杏染溫婉一笑:“姐姐說的是,我不過是仗著小聰明才有今日罷了,哪裏比得上姐姐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中當差,根基穩固。往後,妹妹還得仰仗姐姐提攜照料呢。”


  ??言罷,她竟下床,朝著杏染屈膝行了個大禮。


  ??杏染不防她忽有此舉,嚇了一跳,將鏡子丟在床上,驚疑不定的望著她:“你這是什麽意思?是想四處宣揚,說我欺淩你麽?我可不吃你那套!”


  ??柳鶯麵上的神色沒有一絲波瀾,依舊含笑說道:“姐姐這是哪裏話,妹妹這幾日被娘娘厭棄,自己也覺惶恐的很。妹妹曉得姐姐,其實沒個依靠,這若是娘娘真的要攆了我,我還有前程可言麽?所以,以後還望妹妹在娘娘跟前多多美言幾句了。”


  ??杏染到底是個不沉著的,看著這個冤家對頭在自己跟前服了軟,心裏頓時飄然起來,連著骨頭似是都輕了二兩。


  ??當下,她眯眼一笑:“你明白輕重,那便是好的了。娘娘不喜歡人在後麵耍心眼子,你那些小聰明小把戲,還是趁早收起來,有你的好呢。”


  ??柳鶯笑說:“姐姐果然犀利,說的句句在理,妹妹受教了呢。”說著,她撿起一旁的鏡子,又取來一把桃木梳子,微笑道:“姐姐發髻略有些亂了,妹妹服侍姐姐梳頭。”


  ??杏染滿心得意,便也由得她來伺候。


  ??柳鶯是個精細穩重的性子,伺候人梳頭也是多年來慣熟的,手下輕重拿捏極好,果然讓杏染挑不出來什麽。


  ??她一麵替杏染梳頭,一麵細睨著她的神色,低低說道:“然而妹妹也有句話要囑咐姐姐,姐姐聽著,可莫生氣。”


  ??杏染正在飄飄然,隨口道:“你說。”


  ??柳鶯便道:“咱們再如何,到底是依附著娘娘。娘娘如今和王爺是什麽光景,想必姐姐也看在眼中。雖說娘娘是王妃之尊,是正妃嫡妻,但保不準將來王爺再寵幸了誰,抬舉了誰。這寵妾滅妻,以小欺大的事,可不算新鮮。如今咱們府裏,可現成放著一位呢。若娘娘倒了勢,咱們也不必再說什麽前途了。”


  ??杏染聽這話倒是在理,雖說王爺歸府才第二日,但昨兒夜裏鬧得那一場動靜,她可是親眼瞧見的。


  ??如今看來,王爺待王妃倒還有一分真心,但長此以往,誰敢說以後?


  ??偏偏,自己跟的主子是個執拗的脾氣,任誰說什麽都不聽,再說多了,她臉皮薄,惱起來那是當真不認人的。


  ??杏染愁眉不展,柳鶯冷眼瞧著,趁勢又道:“其實,王爺同娘娘是早有宿緣的,隻是如今這兩位都拉不下臉來提此事罷了。如有人將這件事提起,這兩位想起當年,說不準就好了呢?”


  ??杏染聽著,心裏便活動了起來。


  ??她可不就吃虧在到王妃身邊的時候短,諸般前事都不知麽?雖說現下,王妃嫌厭了柳鶯,卻也沒怎麽將她推心置腹。若是她能促和了王爺同王妃,那可是頭功一件。到那時,柳鶯算什麽,甚而連她的幹娘梁氏,都要讓他幾分了。


  ??杏染心中想的愜意,不由自主便現在了臉上,她說道:“我不知道,你倒講給我聽。”


  ??柳鶯一笑,說道:“我曉得的也不是太清楚,隻依稀記得,一方繡了蓮花的帕子,是個關鍵。”


  ??杏染狐疑道:“就一方帕子?這胡天海地的,誰知道說的什麽。”


  ??柳鶯笑道:“咱們是不知道,但當時的人,可記得分明。我沒記錯,娘娘後來還念叨了幾回。”


  ??這一句,卻是假話,陳婉兮壓根不知道什麽蓮花帕子。當然,這個杏染也不會知道。


  ??杏染聽著,心中雖有幾分疑惑,卻還是定了主意,說道:“也罷,誰叫咱們是娘娘的丫鬟,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娘娘。”


  ??柳鶯連忙說道:“若姐姐做成了此事,可千萬記得提攜妹妹,萬萬不要忘了妹妹。”


  ??杏染那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翻,笑道:“放心,我自是不會忘了你的。”


  ??才怪!

  ??她好容易才得了這個機會,又怎會再拱手讓人?

  ??這一次,她可一定要在王妃和王爺跟前,站穩了腳跟不可!


  ??杏染躊躇滿誌,柳鶯低頭將梳子上的殘發一一取下,便也笑了。


  ??於成鈞坐在書房那寬大的紫檀木四角雕海牙紋路書桌後,看著眼前那小小的白瓷罐子出了會兒神,方斜睨了書桌前頭垂首侍立的丫鬟一眼。


  ??桃織緊咬著下唇,幾乎就要哭出來了。


  ??娘娘誰不指使,柳鶯伶俐,杏染大膽,可偏就選了她這個嘴笨心直的過來。


  ??王爺聽了她的話,便始終沒言語,不知怎的,這一言不發的王爺,令她覺得分外可怕。


  ??他周身似是散發著極其強烈的威壓,使人喘不過氣,甚而連抬頭望他一眼的勇氣也無。


  ??到底是上過殺陣,見過血的人!


  ??於成鈞將那小罐子握在手心摩挲了一陣,感受著甜白瓷的細膩溫潤。他心中暗歎了一聲:他這位嬌妻,果然衣食精細,便連一口小小的胭脂,亦要上好的瓷器盛裝。這隻小罐子送進當鋪,大約也值個一兩銀子了。


  ??美器美物,方才匹配的上陳婉兮這樣的如玉人物,於成鈞深以為然。


  ??然而陳婉兮令丫鬟捎來的話,卻叫他有些許的詫異。


  ??他看著那抖如篩糠的丫鬟,開口問道:“王妃,當真是這般說的?”


  ??這話音平淡,聽不出是喜是怒,又或者別的什麽,卻似有一種令人無可抗拒的力量,叫人無從撒謊。


  ??桃織哆嗦著口唇,說道:“是……是,娘娘說,王爺喜歡,盡管享用便是。”


  ??這句話,其實沒必要提,但也不知為何,被於成鈞盯著,桃織的腦中一片空白,知道些什麽全都倒了出來。


  ??於成鈞濃眉微挑,頗有幾分忍俊不禁。


  ??陳婉兮這是什麽意思,叫丫鬟拿了胭脂過來,還傳話道:既然王爺喜歡這胭脂的口味,便將這一盒子都贈與他,盡情享用。


  ??陳婉兮這是真不通風月,還是蓄意的慪他?

  ??他哪裏是喜歡吃胭脂,他喜歡的隻是她唇上的那一抹豔紅罷了。


  ??於成鈞掀開了胭脂盒蓋,裏麵果然是方才陳婉兮上妝時所用的胭脂,紅豔瑩潤,散發著幽幽的薔薇甜香,潤澤的膏脂上,還留著一枚小巧的指印。


  ??他眼眸輕眯,伸指按在其上,略蘸取了些許,遞入口中。


  ??桃織在旁睜大了眼眸,原來王爺當真喜歡吃胭脂的啊?

  ??於成鈞自是不去理會這丫鬟心中在想什麽,眼前的胭脂不知是怎麽做的,入口即化,且濃香滿口,竟沒有絲毫脂粉膩口的不快。


  ??在順妃膝下長大,他也見過許多名貴的胭脂水粉,有本朝所產,亦有外邦進貢的,雖是各有千秋,但總不及眼前這個澄澈勻淨,甚而他還曾聽明樂帝與母親親熱時抱怨,順妃臉上脂粉太厚,能親出一嘴的渣滓來。


  ??念及此,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陳婉兮那唇上的滋味,溫軟柔潤,甜美之中卻又透著生澀。仿佛一隻將熟未熟的果子,酸酸甜甜又帶著那麽幾許澀味。分明,已經是有了娃兒的婦人了。


  ??他唇邊泛起了一抹笑意,看來他要教她的事情還有很多。


  ??先前,他提起當年之事時,陳婉兮那滿麵茫然的樣子,令他頗為落寞。原本也是,當初她不過是個小女娃娃,一晃過去了這麽多年,這點子小事隻怕是早已忘了。


  ??這些年來,她長成了京城裏出眾的閨秀,甚而還有吃撐了的文人為她編寫花冊,追逐她的人亦是多如過江之鯽,自己這個既不受皇帝寵信的皇子,又不是時下姑娘最喜歡的風雅人物,怎會入她的眼?


  ??然而,她再怎麽眼高於頂也無濟於事了,這朵花最終還是被他摘了下來。


  ??陳婉兮是他於成鈞的女人,這是任誰也改不了的事情。


  ??於成鈞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了,還帶著意氣風發的得意,他將那盒子胭脂收進了書奩中,向桃織道:“東西本王收下了,你回去複命吧。”


  ??桃織點頭應命,眼見王爺再無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臨出門之際,她心中卻有幾分怪異,好好的人,怎會愛吃胭脂呢?

  ??※※※※※※※※※※※※※※※※※※※※


  ??1婉兮是真`不通風月


  ??2當年的事吧,沒發現王爺其實對柳鶯幾乎沒有印象麽~

  ??3我的男主不管怎麽折騰,都是感情上的忠犬,這點倒是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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