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陳婉兮伴著豆寶, 宿在閨房之內, 自是聽不見於成鈞那子夜咆哮。托著兒子的福, 這一夜算是擋過去了。甚而在入夢之際,陳婉兮那豔麗的朱唇畔還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
??這一晚,於成鈞是輾轉難眠, 陳婉兮卻是一夜清夢。
??翌日清晨,陳婉兮正在房中梳妝打扮,杏染打了水匆匆走來, 向她低聲道:“娘娘可知, 昨兒夜裏,王爺在哪裏歇宿的麽?”
??陳婉兮略微側了側臉,看著水銀鏡中梳理好的鬆鬢扁髻,心中頗為滿意。
??這發髻極不好打理, 既要梳的如雲霧般蓬鬆,又不能有分毫淩亂,甚是考驗梳發之人的功底。
??她沒理睬杏染, 隻是向著梳頭的桃織微微一笑:“極好, 很是妥帖。”
??得了王妃的誇讚,桃織的臉上微微泛了些紅暈,她握著象牙梳子,抿唇微笑不語。
??陳婉兮便自鳳鳥紋妝奩裏取了一支牡丹點翠流蘇, 遞給桃織要她插戴。
??杏染看陳婉兮始終不睬自己, 心中有些急了, 又說了一句:“娘娘當真不想知道麽?”
??陳婉兮這方睨了她一眼, 麵色冷淡,漠然道:“想說便說,不想說就幹你的去。裝神弄鬼,什麽了不得的事?”
??杏染一早急匆匆的出去,打探了消息回來,在主子跟前沒討了好,反倒挨了幾句嗬斥,正自訕訕的,忽聽陳婉兮又道:“左不過就是西跨院罷了,他還能去哪兒?”
??杏染看她鬆了口,連忙賠笑說道:“娘娘倒是猜錯了,並不是呢。王爺昨兒哪都沒去,竟是在書房裏歇了一夜呢。”
??陳婉兮微微詫異,她自忖著,那廝瞧著一副性急好色的樣子,昨兒雖是被她攆出了房去,府中現放著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他竟沒有過去?
??她麵上隻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想必是與她口角一場,敗了他的興致,方才如此。
??陳婉兮想著,一眼瞥見杏染臉上那副興奮雀躍的神情,便冷冷開口道:“想必王爺遠道回來,一路辛苦,所以獨個兒安歇了。”
??杏染拍手道:“啊呀,娘娘,您就總這般想。王爺滿心裏分明隻有您一個罷了,昨兒若不是您把他推出去,王爺就留在這屋裏了。就是出去了,王爺也沒到別處去,自己獨個兒歇宿了一夜。可見,王爺心裏隻有您一個呀。”
??陳婉兮冷笑了一聲,欲待要說——當真如此,那邊放著的琴娘卻又是怎麽回事?但細想這話又好似自己吃了醋一般,索性沒提。
??她開了香脂盒子,一麵勻臉,一麵說道:“昨兒夜裏說的,今日務必請個大夫來家替豆寶瞧瞧。那等哭著,我也是揪心。”
??正說話間,卻聽外頭廊下傳來語聲:“你既是王妃的貼身侍婢,怎麽不在屋中服侍,倒在這裏灑掃?”
??這話音落,另一道柔軟女音響起:“回王爺,娘娘近來不缺人侍奉,所以將我遣在這裏。”
??聽這話音,一個是於成鈞,另一個卻是柳鶯。
??陳婉兮柳眉微揚,暗道了一聲:這丫頭還真是按捺不住,這才第二日罷了。便說道:“去將她叫進來,免得她在王爺跟前胡亂搬弄舌頭。”
??杏染答應了一聲,提步走了出去。
??陳婉兮麵上鎮定,心中卻有幾分惴惴的,昨兒夜裏她才跟於成鈞鬧了一場,今兒一早於成鈞便又過來,是來興師問罪的麽?
??王府傳聞,昨兒夜間肅親王進了王妃的房又出來,獨個歇宿在書房裏,到了子時忽然怒吼絕不肯饒恕王妃。這消息,在下人堆兒裏傳的極快,一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有人便猜是王爺夜裏同王妃談論琴娘名分一事,兩人談不攏,王爺這方大怒,畢竟白日裏飯桌上的事,大夥都瞧見了;亦有人雲,這王爺是個武夫,又在軍中待了三年,舉止必定粗魯,夫妻兩個夜裏相處必定不能相諧,王妃偏又是個臉酸的性子,不知說了什麽,惹怒了王爺。
??眾人揣測紛紜,說什麽的都有,隻是大夥心裏都一個念頭:王爺才回府,就同王妃鬧得這般僵,往後這府裏情形如何,還真不好說。
??隻有那兩個在書房上夜、今晨替於成鈞收拾被褥的小廝,從書房出來時滿臉的古怪之情。
??這消息,也傳到了陳婉兮耳中,她隻下了嚴令不許人再亂嚼主子的舌根,這心中卻也不怎麽踏實。
??這廝是個莽夫,又是沙場上打過仗見過血的,莫不是越想越氣不過,走來打她吧?
??她心中默默思忖著,在臉上勻了幾點胭脂,手心裏竟出了些薄汗。
??杏染走到廊下,果然見於成鈞正同柳鶯說話。
??柳鶯穿著一件銀紅色對襟薄羅小衫,腰中係著一條嫩黃色煙紗裙子,雖是舊日裏的衣裳,卻顯然是精心搭配過的,明媚春光之中,顯得格外嬌俏。
??然而,她的臉上卻是脂粉未施,一張素淨的臉蛋,沐浴著晨曦。
??柳鶯兩眼望著於成鈞,眸光之中流瀉出一些癡意,還有幾分說不清的心緒,她輕輕開口道:“王爺不記得了,那時……”
??她話未說完,就聽得兩聲冷笑。
??柳鶯仿若被撞破了什麽,臉霎時一片雪白,她垂下頭去,微微躬身向一邊退了兩步。
??於成鈞瞧著她這幅模樣,微有不解,不知這丫鬟適才好端端的說話,怎麽杏染一來便畏縮如此。
??杏染快步上前,先向於成鈞道了個萬福,笑盈盈道:“王爺快請入內,娘娘在裏麵候著呢。”
??於成鈞掃了這兩個婢子一眼,一個畏手畏腳,一個又似有幾分跋扈,他是鬧不明白這些女人搞什麽把戲,摸了摸下巴便往屋裏去了。
??獨留下兩個婢子,站在院中。
??柳鶯望著於成鈞那寬闊的肩膀,目光流連不已,正自癡想出神時,忽聽得身後一聲嗤笑:“狐媚惑主的東西,才一日的功夫,尾巴就露出來了!”
??柳鶯滿臉熱燙,猛然回首,目光冷厲。
??杏染倒是全然不懼,將小巧的下巴一揚,與她對視。
??半晌,柳鶯忽歎了口氣,扭身要走,杏染卻揚聲道:“兩麵三刀、不知羞恥的下作玩意兒,娘娘真是白疼了你了。這才幾日,娘娘眼皮子底下就鬧騰起這個事來!你不覺得虧心嗎?!”
??柳鶯自小到大,哪裏聽過這等重話,氣的渾身顫抖不已,回了一句:“我虧心不虧心,統不與你相幹!”丟下這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杏染看她自回房去,啐了一口在地下,方又轉了回去。
??柳鶯倒沒去旁處,而是走回了自己房中。
??時下正是清晨忙碌時候,一應人等都出去當差,房中空無一人。
??她進了房,便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她的命是不好,可也不是合該天生叫人作踐的。打小兒,誰不誇她生的好,將來必定嫁個好人家?誰曉得她親爹老子經營不善,硬生生敗了家,隻得把她賣入侯府,與人為奴。她本該是小姐太太的命,卻變成了服侍人的奴才。
??如此也還罷了,憑著她的聰慧天分,她該是能為自己掙條路出來的,並且她也是有這個機緣的。
??然而如今王爺回了府,娘娘卻把她吊了起來,不上不下,不冷不熱,倒叫杏染動輒來折辱她,甚而連那些二三等的小丫頭子們也敢跟她頂起嘴來,這軟刀子殺人,無形卻又誅心。
??從進肅親王府起,她便是最有臉麵的一等丫鬟,哪裏受得了這個氣?
??娘娘把她當賊一樣的防,當年的事也都絕口不提了,她怎能甘心?
??這翻身的機會,就近在咫尺,她卻偏偏隻能看著。
??柳鶯哭了一陣,自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拿窗台上的鏡子照了照,在眼下蓋了些脂粉。
??窗戶外頭,有人低聲喊道:“柳鶯姐姐,你家裏人來瞧你了,還在老地方。”
??柳鶯忙答應下,坐了一會兒,自床下摸出了一個包裹。下地走到門邊,將簾子掀了一條縫,瞧外頭無人行走,便閃身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東角門處,一路索性並未遇到什麽人。
??這東角門,是王府裏每日晨間倒夜香的所在,開門出去是一條背街的窄巷,巷中無有人家,尋常也無人走動。
??柳鶯走來,果然見一條瘦長的身影在門邊等著。
??一瞧見那人張頭張腦的樣子,柳鶯心中便生出了幾分不耐。她走過去,將懷中的包裹塞給他,一語不發。
??那人是個青年男子,頎長的身材,穿著一身灰色長袍,生的倒是清秀。
??他接了包裹過去,捏了捏,頗有幾分不滿:“這個月,怎麽才這點子?”
??柳鶯冷淡說道:“知足罷,以後越發沒有了呢!”
??那人摸了摸鼻子笑了笑,說道:“妹妹別氣惱,我這也就是隨口一說,能多賣些,那不是也能多貼補些姨爹姨母?”
??柳鶯冷笑了兩聲,低聲道:“闔家子人,都指望著我一個人在這裏賺銀子。雖說都是他們自願的,但弄穿幫了也不好看。這兩日娘娘越發不待見我了,府裏說我閑話的人也多。往後啊,我看這好日子,是越發到頭了。”
??這人,便是幫著柳鶯發賣東西的表哥了。他本姓章,沒上過學堂,取了個諢名叫章小四。柳鶯的爹娘沒養下兒子,唯一的一個女兒還賣身為奴,如今年老便將這章小四招在家中,充作養老兒子。
??章小四亦是個光棍,連個棲身之地也無,樂得如此。
??柳鶯的爹娘尋了門路,將他送到雜貨鋪裏做學徒。這章小四腦子活到,便想到了他表妹這條路子。
??柳鶯倒也不敢去偷盜物事,隻是仗著內宅侍從消息閉塞,不知物價,來回誆騙,弄些他們手中的賞賜出來。
??這般倒騰了一年有餘,柳鶯家中竟漸漸倒騰出了些殷實光景,章小四正是婚配年紀,看著生的一表人才的表妹,便動了心思。
??柳鶯多少知道些,又實在看不上他,如今肅親王回府,越發瞧不上他了。
??章小四陪著笑臉,蹭了上來,自懷中摸索了半日,掏出一枚點金發釵來,塞在她手中:“妹子,這是前兒我在朱翠坊裏買的。你瞧,這上麵雕刻的鶯兒,應著你的名兒呢。”
??柳鶯看著他那張小心奉承的臉,雖說也算清秀,但不知怎的,又想起王爺那昂揚的背脊,堅毅的麵龐,便越發厭惡起來,她抬手將那釵子打落:“我在王府裏,娘娘跟前,什麽好的沒有?你還是留著,給將來的嫂子吧。”
??章小四連忙去拾那釵子,聽見“未來嫂子”一詞,身子略頓了一下。
??柳鶯冷冷瞧著他:“上頭還等著我服侍,你也快點走,別叫人當賊抓著,說不清楚。”丟下這句話,她便將章小四推搡出去,就要上門。
??章小四隔著門板,揚聲道:“妹子你等著,待攢足了銀子,我一定過來贖你出去!”
??柳鶯一麵落門栓,一麵斥道:“當初既把我賣了,如今就別想著把我弄出去。我好著呢,不用你們來管!”
??她想起章小四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發懊惱起來,她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的人的妻子!
??癡心妄想!
??章小四看著那高牆紅瓦,癡了一會兒,便抱著包裹匆匆離去。
??於成鈞踏進內室時,陳婉兮依舊坐在梳妝台前。
??她一襲煙水色輕紗薄羅,發髻如雲如霧,鬢邊垂下的流蘇輕輕打著光潔的額頭,晨光之中,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女塑像。
??昨夜那吃閉門羹,獨個兒過夜的火氣,頓時就丟掉爪哇國去了。
??於成鈞濃眉微揚,雙手環胸,靠在門邊,打量著他的王妃。
??陳婉兮知曉他來了,然經了昨夜那一場尷尬,她也不知說什麽為好。
??桃織向於成鈞微微屈膝,見於成鈞頷首不語,便又轉去服侍王妃。
??她旋開了一隻白瓷小罐,裏麵是瑩潤紅軟的口脂。
??陳婉兮輕拈了些,點在唇上,本就姣好的唇,便更加美麗起來。
??時下京中女子,酷愛櫻桃小口,一張唇隻點中心,紅紅圓圓,顯得小小的一嘟。
??陳婉兮卻偏反其道而行,將自己的雙弓菱唇塗的飽滿,紅潤香馥,濃豔妖嬈。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於成鈞低沉的嗓音,忽然念了一句。
??“這是《洛神賦》”陳婉兮頗有幾分訝異,脫口道:“原來王爺還懂詩文?”
??於成鈞既好氣又好笑:“你當爺沒讀過書啊?”
??他好歹也是皇室出身,自幼拜大賢為老師,雖說書讀的不怎樣,但陳婉兮也總不至於以為他連《洛神賦》這樣的名篇也不曾讀過吧?
??她到底嫌棄他到什麽地步?
??他快步上前,握住了陳婉兮那染了胭脂的手,十指纖纖,嫩如春筍,瑩白如玉的指尖染著一抹紅,嫩豔的挑動人心。
??陳婉兮不知他是何意圖,隻是看著他的眼眸,本如點漆的眼中微帶了幾分紅絲。
??他昨日是當真沒有好睡麽?
??她忖著,心頭竟還不由生了幾分愧意。
??然則,她卻沒能愧上多久。
??於成鈞忽然低頭,將她的指尖送入了口中。
??她睜大了眼眸,驚道:“你……”
??她隻覺食指溫暖濕熱,略有幾分粗糙的舌正撚著她的指腹,麻酥酥的癢意順著手臂向上爬去。
??陳婉兮漲紅了臉,她想把手抽回,卻壓根抗拒不得於成鈞的力氣。
??好容易,於成鈞才放了她,凝著她的眸子,低低吐了一個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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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成鈞:我在我媳婦眼裏是不是山頂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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