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待陳炎亭走後,小程氏仿佛被抽離了全身的氣力,癱軟在了床上。


  ??陳婧然慢慢挨了過來,在床畔坐了,低低道了一聲:“娘……”


  ??小程氏如夢初醒,驚弓之鳥般的捏住了陳婧然的手,驚慌失措的連聲問道:“侯爺為什麽要把我房裏的丫鬟都打發出去?為何不讓保和堂的大夫給我看診了?莫非、莫非他都知道了?”話未說完,她隻覺得心口陣陣的發慌,牙根酸軟,兩眼流下淚來,抽噎道:“我也是希望侯府後繼有人,才出此下策。萬不得已啊……”


  ??小程氏話說的顛倒,令陳婧然有些莫名,然而她還不及細想,手腕上入骨的劇痛便使她禁不住低低嘶了一聲。


  ??原來,小程氏握住她手腕的力氣極大,十指根根如鐵箍,直嵌入她細白的皮肉之中。


  ??陳婧然吃痛的低吟道:“娘,您弄疼我了。”說著,她見小程氏一無動靜,淚珠子卻依舊一顆顆掉落下來,滴在她手背上。


  ??她無法可施,隻好任憑小程氏握了,說道:“娘,我想爹隻是生了二姐的氣,並沒其他的意思。”


  ??小程氏垂首木然,半晌說道:“你二姐言語不穩,倒拿我房裏丫頭殺什麽性子?何況,這又和那保和堂大夫有什麽相幹了?竟要一並攆了去!侯爺,怕是都知道了罷?”話至尾處,已近乎顫抖。


  ??陳婧然並不明白她母親在說什麽,隻道她是身懷有孕,又突遭變故,一時心神紊亂,胡言亂語起來,低頭想了幾句話,勸慰小程氏:“娘,您大約是忘了,那大夫上月來給您請過平安脈,那會兒他可什麽也沒說。今兒過來,又說您氣血紊亂,懷了三月的身孕,那可不是前後打嘴?爹說他醫術不高,也是有因由的。至於那四個丫頭,她們都是您房裏貼身侍奉多年的丫鬟,您懷了幾月的身孕,她們竟敢說一無所知,這可不就是服侍不周麽?所以,爹打發她們出去,也都是正理。”


  ??小程氏心神逐漸平穩下來,她思緒平複,便想明白了這中間的事情。雖說尚有些心虛不安,但那件事侯爺大抵是不知情的。


  ??她臉上複了幾分血色,依著陳婧然,說道:“這事我瞞著他,確是我的不對。但他也未免過於無情,我懷著身子,他就在我房中打人攆人,一絲兒顧忌也沒得。哪裏有半分夫妻情分!”說著,她低頭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挑他的理,隻是他別再生我的氣就好。”


  ??陳婧然那靜好的臉上,卻閃過了一抹神采:“娘,我去替你到爹跟前說和說和可好?”


  ??小程氏微微訝異,瞧了她兩眼,雖說一向看不上這個女兒,但眼下她身邊也沒個能說話出力的人了,遂點頭:“那你便去吧。”


  ??陳婧然微微一笑,起身喚過幾個門外守著的婢女,吩咐她們仔細服侍夫人,便出門去了。


  ??彼時天色已晚,陳炎亭正於書房之中在燭火下看書。


  ??外頭人通報了一聲:“三姑娘來了。”


  ??便聽那軟底鞋擦地聲響,一素白衣著的女子姍姍而來。


  ??陳炎亭頭也未抬,淡淡問道:“天晚,怎麽不陪你的母親,來尋父親何故?”


  ??陳婧然福了福身子,輕聲說道:“母親隱瞞孕事,確是母親的錯,女兒替母親賠罪而來。”


  ??陳炎亭聞聲,不由抬起眸子掃了一眼麵前的三女兒,她垂首安靜,倒也溫婉娟好,不由來了幾分興致。


  ??他深諳小程氏的脾性,那婦人是個天生畏禍的性子,縮在後麵動手腳倒罷了,又怎會出來認了自己的勾當?

  ??陳炎亭唇角微勾,問道:“可是你母親讓你來的?”


  ??果然,陳婧然搖頭道:“是女兒自己要來的。”


  ??陳炎亭笑了笑,言道:“你倒很是孝順你的母親。”孝順母親,卻未說孝順父親,且是在陳婧然言說為母賠罪的情形下,這話不免帶了幾分嘲弄之意。


  ??陳婧然也不知聽未聽出,隻是麵有憂傷之色,幽幽說道:“母親也並非有意欺哄父親,隻是打算等胎坐穩了,好給父親一個驚喜。夫婦本當一心,這等大事,母親隱而不告是母親的不是。然則婦人懷胎不易,母親又是這個年歲了,還望父親憐惜。”


  ??陳婧然的琢磨裏,小程氏之所以懷孕不報,必是想等什麽時刻以此為脅,好討父親的憐愛。而這段心思,又被陳婉兮揭條出來,招惹了陳炎亭的厭惡。她不如過來,直言請罪,陳炎亭看在母親懷胎辛苦的份上,興許就過了此節。


  ??熟料,陳炎亭神色未改,淡淡說道:“我並未因此生氣,退下吧。”說著,略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既是疼惜你母親懷胎不易,那便仔細服侍照料著,盡一盡你為人女的孝道。”


  ??陳婧然隻道自己的言語奏效,心中高興起來,也不敢多在父親書房耽擱,當下告退出去。


  ??待陳婧然的身影沒入簾外,陳炎亭將手中的書卷合上,擲於桌上:“以胎為脅,邀功討寵,終究也隻是個不上台麵的。”


  ??這話冷淡中帶了幾分輕蔑,仿佛在說的並非他的女兒。


  ??陳婧然自然沒聽到這句話,她踏出書房時,迎麵正是一陣暖風,風中夾著不知名的花香,中人欲醉。


  ??陳婧然眯細了眼眸,真個有幾分迷醉起來。


  ??周旋帷幄,看來並不怎麽難。


  ??她也是侯府的小姐,陳婉兮能做到的事情,她一樣也能。在譚家受了兩年的氣,她已然夠了。終不能這一世,都叫一個死人和一個沒娘的繼姐,壓在自己的頭上!


  ??這般又隔兩日,陳婉兮同身懷有孕的繼母爭執,將其氣倒的傳聞,還是在京中不脛而走。


  ??這尋常百姓,茶餘飯後最愛嚼裹的便是這些豪門貴胄的軼事雜聞。弋陽侯的續弦同大小姐不合,這事在京中已不算新聞,但大小姐把懷孕的繼娘氣倒的事,還是令大夥嚼說了好幾日。


  ??有人便說,必定是新夫人苛待大小姐,這世上能有幾個心善的後娘,人家姑娘如今出閣做了王妃,再回頭必定是要報仇的。


  ??亦有人說,這大小姐的氣也未免太盛了些,到底是懷孕的婦人,真是不知輕重。


  ??更有人模模糊糊的講出,當年弋陽侯陳炎亭原配尚在,這續弦的小程氏便爬上了姐夫的床。這桃色故事,可比後母繼女相爭刺激的多,街頭巷尾立時就傳遍了。那些粗婦雜漢湊在一處,便口沫橫飛的談論此事。有的沒的,添了許多進去。


  ??好在程家早已外遷,不然此事鬧出來,連這相府門第的門楣亦要蒙羞了。


  ??雖則弋陽侯府下了嚴令,不準下人談論此事,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這消息,還是鑽入了小程氏的耳中。


  ??小程氏沒想到,自己人到中年,懷著孩子,還要為當年的荒唐事丟人,自己幾乎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她氣生氣死,又羞又惱又恨,卻是一毫辦法也無。當今天子,尚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她不過是個侯夫人罷了。她的胎原就坐的不穩,被這件事一激,身子越發不舒坦起來,隻得日日臥在床上養胎。名醫請了無數,湯藥總不離口。


  ??陳炎亭亦無什麽辦法,即便有心要拿幾個亂傳之人,告他汙蔑誹謗,但一來京裏傳這些事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總不能一一拿盡;二來,當真如此做了,可就落人口實,敢說這弋陽侯心中有鬼方才要堵人的嘴,說不準還會觸怒上方,越發得不償失。


  ??不如索性不去理會,這些野話傳不過幾天,大夥沒了新鮮也就不再傳了。


  ??陳婉兮在肅親王府裏亦聽聞此事,不過一笑置之。


  ??是日,宮裏傳出話來,她那順妃婆婆有意見她。


  ??這宮中相招,是不能不去的。


  ??雖則每次見順妃,總要聽幾句教訓,但誰叫那是自己的婆婆,又是皇妃,身份擺在那裏。


  ??陳婉兮打疊起了全幅精神,梳妝打扮,預備進宮。


  ??杏染一麵服侍她梳頭,一麵問道:“娘娘,小世子可要帶進宮裏給老主子瞧瞧?”


  ??陳婉兮仔細遴選著首飾,說道:“不必了,豆寶這兩日有些咳嗽,怕車馬勞頓,再去見人,越發重了。”


  ??柳鶯抱了衣裙過來,言道:“娘娘,老主子最疼小世子的,帶了小世子去給她老人家瞧兩眼,也好搪塞一時。”


  ??陳婉兮曉得她的意思,順妃並不中意她這個兒媳,私下相處起來總有那麽幾分尷尬,但她卻極疼愛豆寶這個獨苗孫子,有豆寶總能讓她少說兩句。


  ??然而,豆寶是她的心頭肉,做娘親的怎會抱著生病的孩子當擋箭牌?

  ??她陳婉兮,可不是那等無用的軟弱婦人。


  ??陳婉兮選了一枚嵌了東珠的素麵釵子,遞給杏染,淡淡道:“不必了。”


  ??收拾妥當,陳婉兮便帶人進了宮。


  ??依著規矩,由宮人引領,徑往順妃所居的承乾宮而去。


  ??這承乾宮有兩進院落,麵闊五間,簷角安放走獸,內外簷飾龍鳳和璽彩畫,宮中院落寬廣,種有數株粗壯梨樹,正是花開時節,花香襲人,如玉飛雪,襯的整個承乾宮如冰雪世界。


  ??那黃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簷下走獸亦如活了一般,神勇威武。


  ??饒是陳婉兮已來過數次,但再見這承乾宮,依然禁不住暗道一聲:好氣勢!

  ??這宮室,原是當今太後當年做皇妃時所居。


  ??這太後既非皇帝的生母,亦非先帝的皇後,隻是當成她盛寵優渥,皇後故去之後,皇帝將太子交於她撫養。落後,太子登基,她便受封成了太後。


  ??而今,這承乾宮的主人便是順妃,也足見順妃在宮中的地位。


  ??陳婉兮立在宮門前,數著屋簷下的鐵馬,被琉璃瓦耀了眼眸,不覺眯細了眼睛。


  ??宮人曉得眼前這位是娘娘主子的兒媳、肅親王的王妃,通傳之後,便恭敬笑道:“娘娘傳召,王妃娘娘請進。”


  ??陳婉兮將心一沉,舉步邁過了門檻。


  ??迎麵,隻見一中年宮女自正堂出來,走下台階,笑意滿麵的迎上前來。


  ??這宮女生著一張圓臉,身子微微有些發福,瞧著溫柔可親,但那眼角又透著絲絲的鋒利。她衣著較別的宮人不同,插戴的首飾也更見華麗些。


  ??陳婉兮曉得,這宮女是順妃自母家帶入宮中來的陪嫁,名喚嘉楠。順妃在宮中十數載沉浮,多得她出謀劃策之功。故此,順妃將她視作心腹,這底下的宮人也都尊稱她為嘉楠姑姑。


  ??嘉楠姑姑步履如風,走上前來,微笑道:“王妃娘娘可是來了,咱們娘娘可一向盼著呢。”


  ??陳婉兮亦有禮一笑:“娘娘身子一向可好?”


  ??嘉楠姑姑笑道:“都好,隻是念著娘娘同小世子。”說著,目光朝陳婉兮身側一瞟,卻不見豆寶的身影,又問道:“王妃今兒可是沒把小世子帶來?”


  ??陳婉兮說道:“豆寶這兩日有些咳嗽,我便將他留在府中了。”


  ??嘉楠麵色微微一滯,隨即又笑道:“王妃快些請吧,娘娘可是等的有些急了。”言罷,先扭身往後殿行去。


  ??陳婉兮隨著嘉楠前行,走過遊廊之時,隱約聽見有宮人低聲議論:“……王爺要回來了,娘娘可高興得很呢……”“那芳宜郡主那邊……”“所以今兒,娘娘才把王妃傳來……”“可憐王妃守了這麽久,還要……”


  ??這話說得模糊不清,陳婉兮便隻存在了心裏,麵上一絲也沒顯露出來。


  ??到了後殿,也未經通傳,嘉楠便引著陳婉兮入內。


  ??一路轉進偏殿,果然見一靚妝麗人側身倚在西窗下的貴妃榻上,膝上蓋著一方海獺皮,地下一青年宮女正輕輕替她捶腿。


  ??這麗人一手支臉,眸子輕眯,似在養神,一旁的落地銅鶴香爐口中吐著嫋嫋青煙。


  ??嘉楠輕步上前,俯身低聲道:“娘娘,王妃娘娘到了。”


  ??那麗人輕應了一聲,眼也未睜,隻漫聲道:“請她坐。”


  ??話音落,便有宮人搬來一張酸枝木拐子方凳,凳上放著一塊繡金赤色軟墊。


  ??陳婉兮瞧這婆婆又拿起架子來,不由唇邊一彎,側身坐了。


  ??她不言不語,隻靜觀順妃行事。


  ??順妃今年已年近四旬了,因著保養得宜,依舊是一副風韻嫵媚的樣子,腰肢依舊細軟,一張銀盤子臉叫人越看越覺得有味道。


  ??也難怪她多年榮寵,至今不衰。隻除了,梅嬪興起的那幾年。


  ??這般竟坐了一炷香的功夫,順妃倏地睜了眼眸,目光落在陳婉兮身上,微微一笑:“你這孩子,來了倒一聲不響的,我險些睡了過去。”


  ??陳婉兮心裏曉得,這順妃是想殺自己的性子,晾自己這半日大約也算個下馬威。


  ??她不卑不亢,淺淺一笑:“母妃宮務繁忙,又服侍皇上,辛苦了。”


  ??順妃聽了這話,心底卻有幾分不悅。這兩日,梅嬪不知又生了什麽法子,將皇帝連日留在自己宮中,她何來辛苦?


  ??陳婉兮這話,似是在譏諷自己。


  ??順妃盯了她一眼,見她麵上笑的和煦,似是全不知情,暗自忖著這宮闈內務,這兒媳婦未必知情,便壓了這段不痛快,坐起了身子。


  ??當下,立時便有兩個宮女上來服侍,挪軟枕,送漱口水。


  ??陳婉兮冷眼瞧著這段熱鬧,微笑不語,亦不動彈。


  ??好容易待這架子擺完了,宮人送了兩盞香片上來,婆媳兩個各取一盞在手。


  ??順妃低頭吃茶,餘光便將陳婉兮上下掃了一番,見她衣著素淨,頭上隻以東珠、白玉為裝飾,麵上脂粉亦淺淡,幹淨端莊又不落寡淡,頗有一番嫻雅之姿,心中暗暗滿意。


  ??因兒子遠在邊關,她是極厭陳婉兮做豔色打扮,總嫌這個兒媳生的過於豔麗,恐有內帷不淨的禍端,但又更厭憎她穿著過於素淡,那又未免咒了於成鈞。


  ??故而,陳婉兮每次進宮,衣著首飾都是仔細選過的,務必使這個吹毛求疵的婆婆一絲毛病也挑不出來。


  ??順妃心中雖是滿意,倒生出了幾分毛躁,隨口道:“這三年來,我兒出外打仗,倒是苦了你操持內外。”


  ??陳婉兮不知她今日又想做什麽,隻應付道:“兒媳分內之事,不算辛苦。”


  ??略敘了兩句寒溫,順妃話鋒一轉,忽問道:“近來滿京城裏都傳,你歸寧時與自己繼母吵鬧,將懷著身子的繼母氣倒。可有此事?”


  ??陳婉兮倒也料到她大約聽說了,正要答話,卻聽順妃又冷冷說道:“你可知,當今聖上推崇孝道。你是皇室兒媳,卻行出這等事來。日前,皇上過來,以此事責問本宮,斥本宮教導無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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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這章被屏蔽了,隨意修改一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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