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chapter15
第二天清早,何岩準時到達蔣紋所住的酒店樓下。
蔣紋醒的很早,她沒吃早飯,收拾好行李,直接推開房門。
何岩聽到一句“hey”之後,立刻回過頭看,眼前的女人一身黑皮夾克,黑色牛仔褲包裹兩條均勻有致的長腿,她架了一副墨鏡,卷發在腰間蕩漾。
她很獨立,背一個黑包,手裏還拎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絲毫沒有請他幫忙的意思。
何岩瞬間打消了與女人同行就是麻煩的偏念。
何岩留到肩的發,拿發箍全部箍起,露出飽滿的額頭,滿臉胡渣,人高馬大,他向蔣紋伸出手。
蔣紋也伸手,禮貌且疏離。
輕輕一握,何岩便收回手,轉身拉開後備箱的門,對著蔣紋說:“把你行李放進來。”
蔣紋走過去,臂膀一用力,將裝滿繪畫工具的行李箱橫放進去。
開車,上路。
清晨的烏魯木齊,天色並不純粹,隨處可見的塵土揉進刺目的陽光,反射出一片略微灰蒙的天空。
將近九點,是這裏的上班高峰期,市區裏還有點堵,車上氣氛沉悶,何岩主動挑起話題,“最近怎麽樣?”
蔣紋坐在副駕駛,手肘撐著窗戶邊,“你指哪方麵?”
何岩聳聳肩,“生活,工作,感情?”
“畫展差不多結束了。”
她隻回答了工作。
何岩笑了兩聲,“這次聽說成績不錯?我看過雜誌上的報道,華人畫家很少在國外出人頭地。”何岩頓了頓,直言道:“但你畫風太過壓抑,長期這樣,對你未必是好事。”
“藝術的世界很豐富,沒必要把自己把自己禁錮在某種框架裏。一個畫家想表達什麽,他的畫筆會替他展現出來。”
蔣紋麵色平靜,“我表達什麽了?”
何岩沉吟片刻,“壓抑,痛苦,絕望。”
蔣紋無聲笑了,沒反駁。
何岩搖頭,“你該樂觀點。”
蔣紋問:“今天去哪裏?”
“帶你見個人。”
“帶我?”
“對,見完了你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和我一道兒,讓你有個準備。”
何岩揺下車窗,叼起一根煙,道:“這次的工作,有多危險我也沒個準數,總不能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跟著冒險。你如果擔心安全問題,我可以推薦我這邊的朋友給你,帶你四處轉轉,新疆美景還是很多,值得一畫。”
蔣紋安靜聽完,說:“先見見再決定吧。”
**
沿312國道一路行駛,快要進入達阪城區,日頭已高照。
透過車窗,蔣紋看到沿街清一色的店鋪,窗戶上用紅色膠帶貼著炒麵拌麵,涼麵烤肉的字眼,旁邊還有幾家汽車修理。店家門口零亂的停著幾輛車,大抵是長途跋涉,中途在此地歇腳。
何岩招呼著蔣紋下車。
見有客人,飯店門口的小巴郎子(維族男)扯開了嗓門喊,“炒麵拌麵臊子麵大盤雞,吃點撒(什麽)呢哎!”
幾家皆如此,招來客便笑著迎進屋,客人進了別家也無嫉妒之色。
豪邁,熱情,好客。
西北人的特色。
蔣紋隨著何岩進了其中一家,大廳有空桌,剛一落座,小巴郎提著茶壺和菜單過來,動作麻利的給二人倒水,眨巴著黑溜溜的大眼睛,“你們吃點撒?”
“涼麵,再來十串烤肉。”何岩不看菜單,又問對麵的蔣紋,“你呢?”
蔣紋不挑,“和你一樣。”
“那就二十串。”
小巴郎點點頭,又一溜煙去招呼新進來的客人。
蔣紋低頭研究桌麵下印著的菜單,丁丁炒麵,二節子炒麵,野蘑菇湯飯……除了最上麵的大盤雞,其他的菜品基本上沒有見過,再看看後麵的價格,不低。
何岩看她那表情,解釋道:“這些店開在這兒都是給遊客吃飯的,味道一般,到時候讓你嚐嚐什麽是新疆美食。”
他掏出煙盒,點上一根,“趁這幾天吃點兒好的,等進了戈壁灘,有你受的。”
蔣紋話少,隻嗯了一聲,她本來也不嬌生慣養,既然選擇了西北,便要義無反顧。
飯上的挺快,烤肉用鐵盤裝上來,肥瘦均勻的肉沾滿孜然,結結實實二十串,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油亮的涼麵浸泡在紅豔的湯汁裏,根根勁道,刺激味蕾。
此前她沒吃過多正宗的,這一頓,已經足夠驚豔到她。
品嚐新疆美食,這話確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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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正式駛入達阪城,七拐八拐,樓房漸漸消失在車身後。
到達目的地,蔣紋下車,是一間汽修廠。
何岩輕車熟路帶她進去,大院中間,一輛改裝越野車正在被清洗,和何岩開的那輛同類型,牧馬人,車上還插著一麵紅旗。
何岩喝了聲:“老板,洗車。”
一大塊頭男人提著衝水管從車後走出來,隨後一愣,拿起水管衝著何岩一頓猛噴。
何岩一邊躲一邊尖叫:“靠!劉嶽!你悠著點!”
劉嶽聞言,直接舉起水管瞄準他的臉,“你小子來了不知道提前說一聲?”
“我怎麽沒說?”
“‘我今年過來一趟’,這叫說?”
“這不是今年過來了嗎?旁邊還有姑娘呢,人跟我一起的!”
劉嶽一扭頭,這才看見已經躲到一旁閑閑看戲的蔣紋。
何岩被饒過,劉嶽放下水管,背過身往裏走,“都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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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過幾句,蔣紋才知道何岩以前也在新疆當過兵,與劉嶽是那時候的戰友,退役後他轉行做新聞媒體人,劉嶽開了家汽修廠,妻子是本地人,開商店的。
何岩說:“我想做邊防這塊的專題好久了,一直申請,今年上麵終於批了,我這次帶著任務回來的。”
“他可不管你帶不帶任務,我退了,隊裏的事兒我管不著。”劉嶽倒兩杯茶給他們,一次性紙杯,蔣紋端起來酌了一口,唇齒間登時被濃重的粗茶味填滿。
何岩道:“我連著來新疆兩年都沒見上他一麵,今年非得再試一次,我還就不信這個邪。”
劉嶽說:“人我給你約了,來不來我可說不準,他今天被總隊召了,要是就為說你采訪這屁事,按他那脾氣估計得炸。”
蔣紋聽的雲裏霧裏,“抱歉,我能問問你們在說誰?”
何岩剛要張口,劉嶽看他一眼,避重就輕道:“我一個兄弟。”
何岩補充一句,“也是我最想采訪的人。”
蔣紋問:“為什麽最想采訪?”
何岩張了張嘴,又沉默了。
劉嶽打量她半晌,道:“這趟路不是人人都能走得了的,你雖然是何岩帶來的人,但你不是這裏的人。”
劉嶽不年輕,臉上溝壑縱起,紋路裏透出經曆的種種滄桑,皮膚是常年駐守大漠的黝黑,但他那雙眼,犀利,透亮,力度十足,堪比一把打磨精湛的利劍。
“如果你是為了滿足你們藝術家的情懷和需求,去看看烏魯木齊周邊幾個景區就足夠了,跟著我們可沒有美景,沙漠,無人區,高原,戈壁灘,除了苦還是苦,不是我不歡迎你,這兩年像你這樣找到這裏來追求情懷的人太多了,各個都把自己說的很高尚,完事兒屁都沒搞懂。小姑娘,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這些的意義嗎?”
相比起何岩今早的委婉式說法,劉嶽直接到幾乎不近人情。
她忙從的跟來,確實看似衝動。
蔣紋熟悉這樣的眼神,不信任,不看好,不接受。
但這次,她沒有逃避,她少有的認真起來,想為自己爭取點什麽。
蔣紋把那杯粗茶咽下去,淡淡開口:“我不是以畫家身份來的,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清楚,讓我試試,我會盡自己所能不拖累你們,如果還是不可以,我自己離開。”
她去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人,沒有什麽是讓她動容的,愛情,親情,友情,她什麽都不在乎,也沒有擁有過,她是個畫家,可她畫不出豔麗的東西,她隻看得見黑與白,和光熄滅後的暗灰。
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直到那天深夜裏,她遇到了和自己一樣,踩在城市邊緣的人。
可他和她又是那麽不一樣。
像大風刮過,把她從深陷的泥潭中刮出,才發現自己可以直立行走,去往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
而在這之前,她差一點兒,就要放棄自己,在泥潭中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