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一路出了酒吧,門口最底下一層台階上蹲著一人,正在抽煙。
蔣紋根據背影識人,走過去,手掌衝他伸出去,“給我一根。”
女人的掌心白的鋪了層雪似的,陳陷餘光看到,沒吭聲,從褲兜裏掏出煙盒放她手心裏。
煙盒是紫的,軟包裝,不是北京能買到的煙,蔣紋抽出來一根,問:“這什麽煙?”
“雪蓮。”
蔣紋指尖點了點煙盒上的名字,說:“我識字兒。”
陳陷沒說話,似乎懶得說,也沒看她。
蔣紋繼續問:“這是哪兒的煙?”
陳陷這才瞥她一眼,蹦出兩個字:“新疆。”
蔣紋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一片又一片漫漫沙漠。
她停了好一會,才回神,淡聲問:“你是那兒的人?”
陳陷幹脆沒有回答。
看得出他不願意多交流,蔣紋也沒再追問。
蔣深找來的這打手,還挺有意思。
夜裏偶爾吹兩陣風,也算涼快,蔣紋站著抽完了那根雪蓮,口中有些辣,嗓子也發幹,煙霧一飄,風裏似乎都多出幾絲大漠的味道。
將近十分鍾,倆人誰也沒說話。
蔣紋把煙頭踩滅,問:“你開車來的麽?”
“嗯。”
“送我回去。”
她說罷,便抬腳往前走,走了幾步後回頭,見陳陷還在原地蹲著,不禁挑起一邊眉,“走啊。”
大晚上的,她倒是挺相信他這個陌生人。
陳陷略略看她一眼,起身往停車位走,蔣紋轉過步子跟在他身後。
車是蔣深的,蔣紋以前見過,但她什麽也沒問,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
陳陷進入駕駛室,發動車子,蔣紋在導航屏幕上摁了兩下,然後靠回座椅,“照著上麵走。”
說完,蔣紋合上眼,打算眯一會兒。
陳陷沒動。
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是這種半命令式的口吻。
引擎已打著,車轟隆轟隆響著,就是沒往前開。
蔣紋感覺到了,掀開眼皮,眼睛斜睨向他,“怎麽不走?”
陳陷轉過頭看她。
離得近了,蔣紋才發現他長得不錯,有種野味四溢的男人感,五官硬朗大氣,下巴冒著淩亂的胡渣,特別一雙劍眉,眉尾不深不淺刻著一道疤,多出幾分血性。
他看著她,眼神裏有隱忍,也有壓迫人的東西,他眼皮薄,眼眸略窄,因此更顯鋒利。隊裏人都怕他,沒幾個能坦坦蕩蕩任他這麽看,但眼前這女人不一樣,目光筆直的與他撞上,麵上卻淡淡的,窩在座位裏,敵不動,她不動。
空氣就要在下一秒冰封,陳陷嘴唇一動,沉著嗓子開口:“安全帶。”
然後先一步收回目光,把車開出停車位。
蔣紋把安全帶拉上。
他剛剛想說的,絕對不是這個。
車開出去一段後,蔣紋吸了吸鼻子,“哪來一股血腥味兒?”
密閉空間內,空氣流通緩慢,特殊氣味就變得異常明顯。
陳陷按開按鈕,把車窗降下去,有夜風竄進來,蔣紋後知後覺道:“你受傷了?”
陳陷“嗯”了聲。
蔣紋想起他替她挨的那一下,問:“剛才?”
他又“嗯”了聲,不浪費口舌。
蔣紋便再沒往下說了,靠回座椅裏吹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再無人說話。
半個小時後到達目的地,蔣紋開門下車,胳膊肘搭在窗沿上,躬下身,從窗口看向裏麵的男人,隨意的說了句“謝謝”。
陳陷沒回應,她也沒等他回應,轉身就進了院子,銀灰色的襯衫牽住月光,勾出一抹窈窈背影,高挑,纖瘦,卻冰冷。
月光披在她身上,不柔情脈脈,倒像降了層寒霜。
陳陷把車窗按上去,隔絕窗外那抹背影。
打從一開始,他也沒打算專門告訴她他受傷了,她讓他送她回家,送就送了,肩傷不礙事。但這女人真就隻是聞著血腥味才單純問兩句,多一句的客套話都沒有。
就這麽一晚上,陳陷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女人,眼裏隻容得下她自己。
**
幾天後,楚惠鄰下葬。
各路親朋好友齊到場,於蔣紋來說,恐怕是一場惡戰。
蔣紋素著顏,穿一身黑裙下樓,一出樓門就看到門口停著蔣深的車。
聽說蔣深給她配了個臨時司機。
她沒急著上車,而是撐開傘,站在車邊。
見她半天不上車,駕駛室裏的人隻好打開車門。
天空陰沉沉的,淅淅瀝瀝飛著傾斜的雨絲,風卷著濕意滲進皮膚,那人下來後,蔣紋恰好吸進一口涼氣,結結實實打了個顫。
蔣紋傘沿微微上抬,眼尾半挑,打量著站在雨裏的男人。
是那晚酒吧裏的男人。
剃著銳利的板寸,眉尾一道疤,目光很有力度。
這人給她的印象很深,廢話不多,出手利落,身上有股千錘百煉後的硬氣,與尋常人的氣質分別十分明顯。
蔣紋伸手,自我介紹道:“你好,蔣紋。”
她的手很漂亮,五指根根分明,指甲修剪整齊,染著冷鬱的黑,極襯膚色。袖口透出一截蔥白手腕,戴著一塊輕輕搖晃的玉鐲。
玉是好玉,均勻光滑,通體透白。
陳陷簡單握了下她的手,一點力氣沒用,道:“陳陷。”
蔣紋慢騰騰收回手,問:“陷阱的陷?”
“攻陷的陷。”
還挺較真。
蔣紋說:“不都一個字麽?”
陳陷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單手支在打開的車門上,斂眉看她,“你上不上車?”
這話就有點不耐煩的意思了。
蔣紋眨了下眼睛,聲音很淡,“我就想認識認識你。”
陳陷語氣沒有絲毫緩和,“非得擱雨裏認識?”
蔣紋靜靜看他兩秒,沒作聲。她把傘收起來,沒坐副駕駛,過去拉開了後座的門。
“砰”的一聲,關上。
陳陷一把抹掉臉上的雨水,壓了壓火,重新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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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冷氣開的很足,比外邊還冷,蔣紋穿著長裙,雖然是長袖,但屬於貼身款,質地輕薄。她已經感覺到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從她這個角度,能看到陳陷隻穿一件黑色短袖,露出的胳膊呈現一種性感而原始的古銅色,小臂粗細頂的上她一條小腿,他稍稍抬臂,便會看到弓起的肌肉線條,流暢而緊實。
蔣紋閉上眼,在腦海裏臨摹他的肉體,肌肉密度寸寸精細,這會是一副絕妙的人體畫像。
蔣紋想,蔣深真是給她找了個寶貝。
再睜開眼,片刻前心裏那點鬱結消散而去。
**
陵園是兩年前埋葬蔣忠的地方,楚惠鄰就埋在他隔壁。當初買地的時候,誰也沒想過一切發生的這麽快。
停車場的出口站著林之竹,蔣深的秘書。見蔣紋下車,幾步走過來,高跟鞋在積水裏砸出一個又一個水花。
“你哥在裏麵,我帶你進去。”
蔣紋還沒說話,林之竹已經看到她身後下車的陳陷,微微頷首,道:“陳先生也進來吧。”
陳陷似乎看了一眼蔣紋,然後說:“不用,我在這等。”
“沒關係,蔣總說過您也一起。”林之竹說,“今天來的人很多。”
她定定看著陳陷,眼裏有某些訊息。
想起之前蔣深拜托給他的事兒,陳陷收了聲,重新打開車門,把自己的外套拿出來套上,準備淋一路雨。
他沒帶傘,出門的時候還沒下雨。
剛轉過身,迎麵飛來一個黑色條狀物。
陳陷條件反射接住,一看,是蔣紋的那把黑傘,傘柄處有一個金屬骷髏頭。
陳陷識貨,這牌子的傘不便宜。
他抬頭,蔣紋卻沒看他,隻是把林之竹撐著的傘往自己那邊拉了把。
雨更大了。
林之竹邊走邊在蔣紋耳邊囑咐:“今天蔣家楚家基本都到齊,你二叔蔣德也來了,還有公司其他股東。”
蔣紋邁著步子,看著鞋尖在雨灘裏挑出的層層水紋,沒有說話。
“蔣德和蔣明合夥了,倆人股份加起來占公司百分之四十九,蔣總早知道他們私底下結盟,已經提前把剩餘百分之十的散股全部買進……”
蔣紋見過林之竹幾麵,她一直留齊耳短發,不燙不染,梳三七分,整整齊齊別在耳後,不死板也不逾矩,化著職業淡妝,睫毛不打結,鼻翼兩側不卡粉,精致到挑不出一絲錯。
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麵裏,她永遠站在蔣深斜後方,他一個微表情,她都能立刻領悟,他們之間默契十足,行動多過言語。
林之竹幹練,漂亮,高傲,但她看蔣深的眼神裏,是絕對的俯首稱臣。
蔣紋問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你跟著我哥幾年了?”
“加上老爺留給蔣總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蔣總現在所持股份也占百分之四十九……”林之竹被打斷的毫無征兆,她愣了一下,很快回答:
“八年。”
蔣紋輕笑了一聲。
林之竹不知道她想說什麽,隻能順著問:“怎麽了?”
風卷著頭發絲,遮住蔣紋的側臉,她淡淡開口:“林秘書,你之前見我,從沒給過我好臉。”
聞言,林之竹停步,“是什麽讓你對我有這種誤會?可能是我個人原因,我不喜歡對人笑。”
蔣紋卻沒有停下,自己走自己的,“我怎麽知道是什麽?我隻是蔣深的妹妹。”
她說蔣深,不是蔣總,也不是我哥。
林之竹麵不改色,心裏卻緊緊一縮,想辯解卻不知道從何開口,她第一次這麽輕易被人堵了話。
蔣紋,她見得並不多,但絕不是善茬。
“直說吧。我哥占百分之四十九,蔣德也占四十九,有我什麽事兒,犯得著你來跟我示好。”
林之竹飛快調整狀態,看向她,緩緩說:“夫人把蔣老爺股權中的百分之二給了你。”
這回,換蔣紋愣住,“怎麽可能?”
“白紙黑字,千真萬確,律師今早才通知的。”林之竹語速很快,似藏了一絲咬牙切齒:
“楚夫人是盡夠母親指責了,倒是給我們搞了一大堆麻煩出來。”
這兩邊人都找破頭的百分之二,原來在楚惠鄰手裏。
蔣家企業,幾十年來,董事裏沒有女子。
蔣紋不知道楚惠鄰又用了什麽手段,隻要蔣家不倒,這破格的股權夠她一生吃香喝辣。但她聰明了一世,傻了最後一時,蔣家怎麽可能讓她參與蛋糕的分割?
林之竹直視她,字句清晰的說:“蔣紋,這事兒你好好想,這百分之二最後落進誰手裏,誰就有公司的絕對管理權。”
說來說去,她倒成了別人上位的跳板。
蔣紋笑了:“橫豎是落不到我手裏。”
林之竹聲音平靜:“這不是你能參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