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厚薄
第一百十二章:人情厚薄
??沈家巷青石鋪就, 兩旁厚厚的院, 入夏繁花正茂, 萬紫千紅從牆頭探出,沉沉甸甸, 引得蝶蜂齊舞。
??江石微眯了眯眼,這幾日混亂忙碌,不知今夕何夕,站在這巷中, 才知夏暑。
??沈家的門子看到他,先行招呼,笑道:“江小郎君。”低頭見他腰間的一截麻繩,收了笑,遲疑問道, “這是?”
??江石道:“阿伯勿驚, 我來是替付家報喪,付家主沒了,沈家主與付家有援手的恩情,付娘子便托我報信。”
??付家事整個桃溪都有耳聞,何況沈家這般靈通, 門子拍腿歎道:“竟是這般快, 這接二連三的禍事,付家怕正忙亂。”
??江石苦笑, 道:“正是, 亂作一團。”能理事的隻有一個付娘子, 等付家那幫子族親得了消息,也不知上門後會添亂還是幫忙。
??沈家管事匆匆過來,江石拿眼看去,有些發愣,管事身後露出一片衣角,青布薄衣,風一吹,飄飄拂拂,青嫩的葉子般在那翻飛,再定睛一看,衣角的主人探出頭,衝他輕輕一笑。
??江石大喜過望,忙上前幾步:“萁娘。”
??阿萁月餘沒見江石,乍然見他,心裏無限歡喜,看了看江石,左看右看都覺江阿兄好似瘦了黑了又高了,當下心疼道:“阿兄老了好些。”
??江石撫向她鬢邊的手,轉了向,屈指在她額間輕彈一記,道:“胡說,我這般是年老,阿爹那樣得算什麽?”
??阿萁笑道:“伯父那樣算正當年。”
??江石笑看著她:“那我便算風華正茂。”他放柔聲,問道,“小二娘怎會在這?”
??阿萁情不自禁掂起腳,伸手摘掉他發間的小片落葉,道:“是沈娘子遣人接我來的。”
??江石心下大感沈娘子體貼,有情人許久未見,不知多少心事蜜語要訴說,還要開口,就見沈管事摸著胡子,擠著眉眼,看得大為有趣,江石老厚的臉皮也不由有些發紅,肅整麵容一本正經道:“管事,家主與娘子可在家中?我冒然上門,為付家報喪送信。”
??沈管事點頭:“郎主與娘子在家呢。”
??江石與阿萁幾次來沈家,都不曾見到沈娘子的阿爹,當年沈娘子攜父擇夫,在桃溪也算一樁美談。她娘家姓何,其父是個落第秀才,雖有些迂腐,卻是個積德之人,如今女兒女婿孝順,一對外孫男女討喜,居移氣養移體,何老秀才雖上了年紀,卻是清雋溫和,頗有出塵之氣。
??江石與阿萁撞見他時,他正牽著鰩鰩,笑著為外孫女兒伸手擷下院角的一朵圓燈籠似的紅花:“鰩鰩早間可有好好聽阿娘的話?”
??鰩鰩立馬應聲道:“阿公,鰩鰩最聽話了,阿息不聽話。”
??何老秀才輕笑:“誒,阿息是你兄長,要叫阿兄,怎能直呼小名?”
??鰩鰩嬉笑道:“阿兄不吃飯,要吃肉餅,他不聽話,阿公罵他。”
??何老秀才笑著道:“你阿兄去了你叔父那,學得那邊的吃法,不慣吃粥飯,早晚都吃麵餅。”
??鰩鰩幽幽地歎口氣:“阿兄真不聽話。”
??何老秀才被外孫女兒勾得大笑出聲,附和道:“對對,你阿兄不聽話。”
??沈管事上前恭敬地一禮:“老太公。”
??何老秀才一擺手,看了江石與阿萁一眼,笑問她道:“這是哪家的小後生,生得俊俏?”
??阿萁上前,笑道:“老太公,這是我同村的阿兄,姓江,他在京中返家時在船上結識了付家,這幾日幫著付家料理一些雜事。”
??何老秀輕撫長須,眼中笑意又深了幾分,道:“原是同村阿兄啊。”
??江石納罕不已,小二娘幾時來的沈家,怎得好似一夕間就與沈家上下這般親近相熟,他跨前一步衝著何老秀才揖一禮:“小子江石見過老太公。”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何老秀才連忙攔了一把,又摸摸身上荷囊,有些無措,道,“我不知有客至,倒疏忽了。”吩咐身後老仆,讓他記得補上見禮。
??江石與阿萁正要推拒,沈管事道:“小郎君與小娘子不必客氣,我家老太公喜愛後生晚輩,何以拂了他老人家一番美意。”
??何老秀才撫須:“正是如此。”又與沈家事道,“江小郎有事,倒在我這耽擱了,你快了領他去見大郎。 ”
??沈拓與沈娘子似是早早知道江石要來,他們身邊還侯著一個身量頗高,猶見稚嫩的少年郎君,沈拓隨意一指,與江石道:“這是小兒沈越翎,你喚他阿息便是。”又吩咐少年叫江石阿兄。
??沈越翎看著不大,行事倒大方,叫了江石一聲阿兄,侯在沈娘子身後不再多言多語。
??沈拓看到江石腰際的麻繩,開口問道:“眼下付家如何?”
??江石吃了一口茶,道:“不大好,屋裏屋外一片雜亂,付伯娘行事有條理,隻是獨木難支,家中內外難免有疏落,我看那些仆役心思也不大穩妥。”
??沈娘子有些吃驚:“倒不曾想付家百難之時,竟是付娘子出頭理事。”
??江石與阿萁雙雙抬頭不解沈娘子為何有此感歎,他二人家中,江娘子能幹有為,施家更是施老娘當家做主,渾不知付娘子出來理事有何不妥。
??沈娘子遂道:“你二人不知,付家付和生一年有半載都在禹京料理買賣,身邊自少不了伺侯,仆役妾室一應俱全。付娘子留在桃溪服侍公婆教養兒郎,她性子沉靜不喜交遊,在家中也不大做得主,一慣軟和順從公婆的。”
??“原來如此。”江石說了醫館之事,道,“那時我聽掌櫃娘子阻攔,心知有些蹊蹺,又看付家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願擔責,小的不能扛事,還當以往付家是付伯娘做主的。”
??沈娘子搖搖頭:“付家跨過這一坎,付娘子怕也不得安寧。”
??阿萁聽得有些惱怒,道:“付娘子家難出來頂事,付家不是應當心存感激嗎?”
??沈越翎在旁插嘴道:“那也未必,說不得付伯爺過後反心生怨恨呢,若是多活十多日,這十多日,許有生機,許有名醫,許有靈藥,付伯父許能活呢。”
??沈拓與沈娘子側首看了他眼,沈越翎瑟縮一下,小聲道:“叔父道:人之性,從來利己,怨憎他人己身便心安無過。”
??沈拓哼了一聲。
??阿萁忙打開岔,道:“那依阿弟之意,付娘子應當讓郎中用藥吊著付家主的那口氣?”
??沈越翎偷溜了沈拓與沈娘子一眼,見爹娘沒有出聲,忍不住又駁道:“錯矣,付伯父活死人一個,這般吊著活著也似死了,若是醒來囑咐家小,留下指點,豈不更好?”
??江石滿腹疑惑:小二娘與沈家怎就這般親昵。酸溜溜地掃了眼沈越翎,怎就喚上阿弟了?
??阿萁還不知江石正在醋海裏翻滾,道:“那豈不是左右都是錯?”
??沈越翎揚眉,道:“我叔父道:世間事,從來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如那高高在上的菩薩,不言不語,信眾無數,若有一日,菩薩開口答人疑許人願佑你安,屆時再看,信眾……”
??“滿口胡言。”沈拓一拍桌案,怒瞪著沈越翎,道,“世間事,不做不錯,你束手他止步我不言,可有人間萬道?”
??沈越翎忙辯道:“叔父……”
??眼看沈拓要祭出板尺,沈越翎極有眼色,抱著頭逃躥出去,道:“啊呀,我去找阿公小妹。”他身手靈敏,行動敏捷,飛也似地翻出正院不見了身影。
??沈娘子臉上揚起一抹和煦的笑,轉頭對沈拓慢條斯理道:“夫君,宵小賊子才會翻牆鑽窗、不走正門,不若吩咐家中護院仆役,翻牆的一律當賊打,如何?”
??沈拓陰著臉,點頭:“娘子言之有理。”又道,“你擅筆墨,幾時得閑,修書一封,問問沈計可是當官當得暈了頭迷了眼壞了心腸,莫非隻他雪雪白,旁人都是小人偽君子人間敗類。既無善心,還屁個為民做主,當個屁的父母官。”
??阿萁和江石交換一個眼色,齊齊噤聲不敢言。
??沈拓發了一通火,沉吟一下對江石道:“你既與付和生這段因緣,他家的事少不得要幫上一把,隻內裏分寸要自我審度,切不可過。付家旁枝親戚不在少數,可用的卻是一枝也無,付家在勢時,枝幹粗壯,也禁得起這些藤藤蔓蔓攀爬,付和生一去,家中無人主事,付忱便是天縱其才,一夕之間也難挽回付家的頹勢。”
??江石道:“付伯父死前留言要付伯娘將家事鋪麵貨物俱換成銀兩,留得一間與付忱練手。”
??沈拓輕搖一下頭:“這是無奈保全之計,付家經此難家財十去七八,留下二三成,確也保得小富清閑,隻是,能保得這筆財,才能得安。”
??江石想起付娘子的囑托,道:“付伯娘一再囑付,說道欠沈家主的銀兩,待得喪事一了必當奉還還。”
??沈娘子聽罷,道:“付娘子行事多思多慮了些,也是難為了她。”她轉頭與沈拓商議,“夫君既借了銀,不如再借下勢,不拘是表伯或陳叔叔,親去送份奠儀。付家本就是船隊的常客,如今他身去,船隊送他一程也是應當的,也好叫外人知曉,這人走,茶也未涼。”
??沈拓道:“娘子做主便是。”
??沈付兩家原本無有交情,沈拓親去不大妥當,陳據或曹二出麵卻是舊日買賣往來。
??沈娘子又憐江石辛苦,道:“從船停岸,你連家都不得回,奔波不停,接來幾日怕也不得好睡。今日不如偷個空,與萁娘好生說說話。”
??江石大謝沈娘子的體貼,又道:“小子不與家主與娘子見外,不敢多有言語說生分的話,等付家事了,我和萁娘想跟家主娘子做一筆買賣。”
??阿萁心頭一跳,偷偷瞞向江石,江石心有靈犀,偷偷回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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