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狼性(一)
這聲悲呼真是穿雲壁,破九宵,驚得鳥雀抖翅、黃狗夾尾。其聲之悲,摧人心肺;其聲之痛,斷人心弦。
??阿萁怔愣在那,野豬的臭味都不再刺鼻,隻感耳邊似有人拿鼓急擂,震得兩耳嗡嗡作響,但見一個包著頭巾矮壯的婦人越眾上前,將擠在前頭一個瘦弱的男子一把推擠開,再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淚嚎哭道。
??“掙命生得骨肉,倒連他的一口肉都吃不上。”婦人邊哭邊拍著地,“一隻腳踏了鬼門關才生得他,險沒埋土裏化泥,死去活來,得個什麽好?我不如死了算了。”
??裏正站那滿是莫可奈何,開口道:“江二娘子,你有話說話,這般哭天搶地成何體統?”
??江二娘子不理,仍在那大放悲聲:“別家也生子,我家也生兒,別家兒郎獵得大豬,半個不字都沒,由著他老娘開口分派;我家兒郎也獵得大豬,我這個做娘的卻連個邊角地都沒得占。”
??裏正皺著眉,微怒:“江二娘子,你家兒郎幾時又獵得豬?”
??村人中也不知哪個好事之徒,高聲喊:“她家兒郎獵得豬,我三拳就打得死大蟲。”有專門愛架柴撥火的,跟著嚷:“我都不用三拳,厲喝一聲,那大蟲就口鼻流血倒地不起。”
??江二娘子大怒,指著人群罵:“與你們這些殺千刀的何幹,滿嘴沒個好屁。”
??好事者大笑:“江二嫂,隻你家嘴用在這些巧處。”
??江二娘子說不過嘴,更覺受了委屈,悲聲道:“一個一個盡來欺人,不與我活路。”又問裏正,“你也算得官身,平時催人糧稅倒是前腳跟後腳,如今看這些青壯欺我一婦人,倒是半字不問。”
??阿萁看江二娘子撒潑無理,拉過阿豆,往施進身後躲了躲,江石見了,往前略站了站,倒擋在她身前。
??施老娘正因要在村中分賣豬肉老大不悅,又見這婦人生事,瞪著眼,扁凸的嘴一撇,道:“我生子,是既生又養,你生子,卻是隻生不養。這裏獵得豬的,哪個是你兒郎?”
??江石不冷不熱地衝著婦人喚了一聲:“嬸娘。”
??江二娘子聽到這一聲稱呼,“嗷”得一聲幹嚎,拍手拍腿大哭:“我的兒啊,這是摘我心肝啊……”
??裏正漲得豬肝也似得臉,怒道:“江李氏,你莫要再混鬧,當初你將你子出繼給你大伯家,立過文書,明過祖宗,鄰舍族老都做過見證。寫明‘自此各由天命,兩無幹係’。如今他將頂門立柱,你卻來歪纏?”
??江二娘子哭道:“便是出繼,就連親娘也不認?”
??裏正極不耐煩,冷笑道:“既是已經出繼,他便是別家子,他有他的父母奉養,你有你的兒孫孝敬。沒得別家養大的兒郎,一並承了田產香火,倒要仍舊拜你作高堂?天下豈有這樣的好事。當初為了幾畝良田將骨肉送與他人,多年也沒見你了呼兒叫寶的,現如今倒又似反悔,一聲一聲哭起母子天倫來。”
??江二娘子大哭:“當初何嚐是為良田出繼的我兒?明明是見我大伯無家無子,不忍他百年後墳頭連碗涼漿都無。原本就是一家骨肉,我夫與我大伯一條腸子爬出的手足兄弟,出不出繼,拜的還不是同一個祖宗?左右還是一家。”
??施老娘卻聽得笑起來:“真是驢糞蛋子塗得兩麵光。你家與賴大雖是兄弟伯叔,卻是分門別戶,兩戶人家。當初你姑翁這頭歸了西,你們那頭分了家,田地家什,連隻碗,連雙筷都分個精精光光,現在倒說一起家人?也不嫌害臊。既是一家人,怎不將種的田地還給賴大。”
??江二娘子也不知是羞還是的氣,鼓眼撮腮,將淚一拭,聲聲問道:“哪裏是為著田地,哪裏是為著田地?我自家也有田,何苦將我兒出繼??實是不忍心看我大伯斷了香火。他那時泥豬賴狗,渾沒個人樣,分得幾畝地倒賣一半拿去賭錢,與人鬥狠被打個半死,有今日沒明日,哪個良家女願嫁他?他自家也斷了心思,隻道一口鍋一隻碗過活。我家夫郎心善,怕他兄弟死後連個燒紙鈔的都沒,自家又養得幾個兒郎,這才將二子出繼給大伯。”
??“誰知倒是受了他騙,如今他要當忘八,也不知哪尋的婦人,連帶大小一並娶了家去。”江二娘子口沫橫飛,憤憤道,“他要當冤大頭,給別路人家養兒,自由他去,偏拖累我兒,可憐我兒小小年紀三更天打漁四更天砍柴,掙的仨瓜倆棗都填了野種。那野種穿得簇簇新,我兒穿得破破爛;我兒山也進得河也下得,野種倒是連個風都舍不得吹。聽聞還要買紙筆,送他去私塾進學,這是拿我的兒血肉去喂養他那繼子。”
??村人聽了她哭訴,一時俱無言,村中丁點大的地,前後鄰舍都曉得幾分,也聽得幾耳朵風言風語,連裏正都有些猶疑不定,賴大是個荒唐不知分寸的,真個做得出這等苛刻事。
??阿萁抬眼偷看江石,他半天不發一語,那把尖刀別在腰間,鋒利森冷,細看還有沒拭淨的血跡。
??風靜悄無聲,江石終於開口,他道:“嬸娘,兩家親戚,不要詆毀侄兒父兄。”又輕笑一聲道,“嬸娘不要東拉西扯,隻明說為哪樁哪件?”
??江二娘子哭道:“我兒這是生生被歪帶了,兒郎還是要養在自己跟著才是正理,我隻求我兒歸家。”
??裏正不禁皺緊眉,斥道:“胡鬧,契也立過,書也寫過,哪由你一婦人說反悔就反悔。”
??施老娘挑撥道:“別是因你家大兒病了一場,家中無人做牛馬,才想起出繼的二子來。”她將眼一斜,嘴一歪,道,“這是嫌丟的瓜長得好,要撿回家去呢。”
??江二娘子被說得慌亂,兩眼沒處安放,怒道:“我做娘的,還能害得自己親骨肉。”又拿手扯住裏正,道,“裏正,你今日可為我做主,叫了族老來,我要將二子要回。”
??裏正連忙奪回自己的袖子,道:“江二在何處?這等大事,豈由得你一婦人滿嘴胡言亂拿主意。”轉過頭,也問江石,“大郎,你阿爹可在家中?”
??江石揖了一禮,道:“裏正,不必知會我阿爹,我既已出繼便是江家大房子嗣,不願三天兩頭換爹。”
??江二娘子聽到這話又一聲慟哭,捶胸頓足,比死了親爹還是要悲痛,罵江石不識好歹,又罵他沒心腸,又哭道:“當初拿命生得你,天下哪有做兒的不認娘親的,狗都不嫌母,你連著畜牲都不如。”
??江石將臉一沉,道:“嬸娘的指責,侄兒不敢認,我娘親在家中操心吃食衣裳,我幾時不認她?”
??裏正嫌江石言語涼薄,到底是生身母親,卻似結仇,瞪他一眼,道:“大郎閉嘴,去喚了你阿爹來。”
??他正要再遣一人去尋了江二來,就聽得一聲暴喝。
??“哪個敢拆我家,我便敲斷他家房梁。”賴大一手拎著江二,一手拎著兒臂粗的木棍,凶神惡煞地分開人群,立著刀疤眉,瞪著銅鈴眼,一把將江二推到江二娘子身上,怒問,“既是骨肉兄弟,倒想拆我家小?好弟弟,你家婆娘要毀契,你又是個什麽聲張?”
??江二娘子被賴大嚇得瑟瑟發抖,江二勉強一笑,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道:“阿……兄,你看……如今你也有妻有兒,不怕以後沒人奉養,不如……”
??賴大冷笑幾聲,張開手將江石往後推了推,兩臂一用力將木棍抵在膝上,折個兩斷,陰聲道:“爺爺我將他養得大,你們嘴一張,就想要回去?先將良田還來,再將這些年的米糧好好折算折算。你家在田間收了多少米?我養大郎費了多少米,兩頭合算,將這賬清了,我便讓大郎回去。”
??江二娘子與江二麵麵相覷,夫妻二人站那半晌無語,良田是舍不得還回來的,這麽些米糧折算出來,其數為巨,更還不出來。江二娘子隻感天崩地裂,伏地痛哭:“我兒便值得幾畝田地?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喂到七歲,過繼後,倒是半點生恩都不認。”
??江石忽得從腰間抄起猶帶腥味的尖刀,阿萁站他身後,幾乎以為那刀刃貼著自己劃過,倒吸一口涼氣間,那尖刀已沒進豬脖中。
??“阿爹。”江石喊了一聲賴大,道,“本想分得半片豬回家,現在卻要問阿爹討要來。”
??賴大還在那紅著眼呼哧喘著粗氣,揮手道:“大郎自己做主。”
??江石唱了個喏,手臂那露出一點點青,在那道:“今日煩請裏正、鄉鄰做個見證,我江石原為江二子,後出繼為江大子,有文書為證,又有村老指印,本來寫明‘凡有不測,各由天命’。隻是這生恩到底沒有償還,牽扯不清,我聽聞古有剔肉還骨,今日倒要把這骨肉還一還。”他踢踢地上的野豬,冷笑著問江二娘子,“不知這好豬肉,替得替不得我這一身骨血?”
??江二娘子與江二受驚非小,江二本就沒主意,縮著肩,弓著背,木木訥訥不吭一聲氣,倒是江二娘子一咬牙,問:“要是替得,你要怎樣還?”
??江石道:“這要看嬸娘願按身價,還是按重量?”
??江二娘子便問:“身價怎麽算,重量又怎個算法?”
??江石笑道:“按身價論,我出繼時年七歲,瘦骨伶仃,病病歪歪,將去集市口賣與牙人至多三、四貫,便取個四貫數。如今這年月肉價一斤三十文,我囫圇一個,這肉也須囫圇算,嬸娘連骨帶肉連豬頭帶下水能得一百三十多斤。”默了默,將一隻腳踩在豬身上,半壓著身道,“若是按重量,嬸娘生養我多少斤,我便還嬸娘多少斤,我年七時至多二三十斤,便作三十斤來數,不好欺了嬸娘,這三十斤去骨去皮折個淨肉。”
??“如何?”江石拔出豬脖上插的尖刀,掂了掂,問道,“嬸娘要怎麽算?”
??江二娘子看了看四周,見村中諸人麵色有異,一眼一眼得往她身上看,倒如看夾上困鼠,她倒是決斷非凡,既沒了麵子裏子,這兒子也決計要不回家,倒不如得些實打實好處,恨聲道:“按著身價還。”
??江石一擊掌,讚道:“好!嬸娘魄力不輸男兒。隻是,鄉鄰需見證,以後我們再無相幹,再與我說什麽生恩,我可半點不認。”他聲音還帶少年人的清冽,似河邊青草,吐出的話語卻是刻薄如刀。
??江二娘子也冷哼一聲:“左右你心生得歪偏,我隻當白生你這個兒子。”
??真可謂嘴裏說得是骨肉至情,眼裏隻認得的卻是金銀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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