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池爾斌5
木樨先去找了莫梁,對方從一盆燉的軟爛的羊肉和骨頭裏抬起油膩膩的臉,用看著怪物的眼神看著她,“我的小爺,你以為咱們這是在金城郡還是在那個什麽勞什子錦園,我擱哪兒給你整出茶葉來?”
“不是我要喝,我有熱水吃就很滿足了,怎麽會想喝茶。”木樨覺得他誤會了,忙解釋道,“是大將軍想吃,我找不到杯子也找不到茶葉,隻能來找莫將軍您幫忙。”
“哦,是將軍要喝?”莫梁抹了一把流得到處是油的嘴巴,指指不遠處的帳篷,“你去那裏問問高建信,他說不定有。”
木樨跟在池爾斌身邊加起來統共也才一天半,身邊那二十幾個人還沒認全,名字更是對不上號,直到進了那帳篷,她才知道高建信是誰。
那天在小河邊出現的將士們,除了池爾斌長得格外驚為天人,剩下的人中,就屬這位高將軍生得最英俊了。那麽多人裏,他最不像將軍,反而像個文質彬彬的文人墨客。木樨以為這是池爾斌帶在身邊的軍師,結果他說此行沒帶軍師,那則說明這位也是將軍了。
木樨也算是經曆了好幾次戰爭,見過許多西域或突厥或漢人的將領,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氣質脫俗的將軍。
高建信已經吃過飯了,他坐在帳篷裏正在看書,盔甲脫下來掛在一邊,身上隻穿著裏層黑色夾衣。十分普通的款式,也不是很好的布料,卻被他穿出穩重的感覺。頭上的發冠也卸了,看起來就越發文氣。
木樨撩著帳子一角,站在門口,不知道能不能進去。
高建信已經看見她了,笑著放下書,“怎麽幹在門口站著不進來?”
“額……”木樨撓撓頭,“將軍想吃茶,我去找莫將軍,他說他那兒沒有,讓過來高將軍您這兒問一問。”
“這倒是問對人了,我有帶一些,不過品種不多隻得兩三樣。”他站起來打開自己的行囊翻找,“既然是給將軍喝,大約隻有顧渚紫筍能入得了他的眼,剩的不多,你都拿去吧。會沏茶麽?別亂弄浪費了。”
木樨點點頭,“會的。會一點茶藝。”賀蘭珀對茶和酒要求很高,當初為了讓他滿意,她可是被壓著勤學苦練了幾個月呢!
“這倒看不出來,你看著也不像特別富貴的人家出生,居然會茶藝。”高建信將一個小瓷瓶和一套用布好生包裹的茶具遞到木樨手上,見她手心發紅,應該是和莫梁同騎時怕掉下來,用力抓馬鞍抓的。他說,“明日我讓他們挑一匹矮些的馬出來,你之後自己騎吧,省得和莫梁那家夥擠……話說回來,你會不會騎馬?”
木樨見他說話實在溫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會騎,但是技術不太好。”
高建信笑,“那我讓人他們挑脾氣溫順的馬。”
木樨更不好意思了,“多謝高將軍。”
“快去吧,別讓將軍久等。他喜歡吃七分燙的水。”
木樨愣了愣,高建信又笑了一聲她才回過神,又說了一聲謝,抱著東西跑了。
池爾斌召了幾個將軍在帳子裏議事,木樨沒打擾他們,幾人見木樨進去也沒停下討論。帳篷裏彌漫著一股酒味,才說不想喝酒要喝茶的池爾斌已經和將士們把那壺酒喝光了。
木樨去案幾邊收拾了已經快冷掉的羊肉和其他吃食,把小桌清出來,在營帳外燒好了熱水,把茶具洗幹淨了,一並端進去,放在案幾上,開始沏茶。
過一會兒,有個將軍驚訝問道,“哪裏來的茶香?”
於是所有人都順著香味看向木樨。
木樨才開始洗茶,她泡茶的時候還沒有同時被這麽多人盯著看過,不免有些緊張,見他們眼神直勾勾盯著自己手上的杯子,試探地問,“將軍們都想喝嗎?”
其實她猜錯了,這群男人隻是在盯著她拿著杯子的手而已。
方才木樨洗杯子前先把自己的手仔仔細細洗幹淨了,先前長凍瘡留下的疤已經好的差不多了,白皙柔嫩的一雙手,手指圓潤修長,擺弄茶具的動作行雲流水,宛若撫琴一般賞心悅目,加之高建信這套茶具又是古樸的酡紅色,越更反差明顯。
沒人回答,木樨有些犯難,小聲說,“可是沒有那麽多杯子……”
立時有個將軍把喝酒的海碗遞過來,“不用那麽講究,我用這個就可以喝。”
這一下讓眾將軍受到啟發,大家紛紛把碗或大水缸全杵到木樨的眼皮子底下來。
木樨:“……”
還有將軍過來套近乎,“這是高建信的東西吧?我就曉得隻有那家夥會帶這些玩意兒在身邊……哎呦擔心燙著手我來拎茶壺吧!”一邊拎水壺,一邊作勢在木樨手背上貼了貼,隻恨不能捏一把,好生揩上一把油。
木樨:“……”
忍無可忍的池爾斌用力敲著桌麵,“都做什麽!喝了我的酒,還想蹭我的茶吃?給我出去!”
一幫男人頓時站的筆直,厚著臉皮義正言辭地提醒大將軍,“大將軍,方才的作戰計劃還沒討論完……”
“計劃?我真感謝你們心裏還有作戰計劃!”池爾斌啪地把手中的指揮鞭摔在桌上,“方才討論到一半就擅自湊到我酒侍跟前要茶吃,怎麽沒想起來這還討論著正事?!”
將軍們很委屈。
茶太香,人太俊,手太美,怪他們咯?
將軍們都被池爾斌趕出去了,木樨不安地絞著手,怯生生地問,“將軍,木樨是不是做錯什麽事了?”
池爾斌不耐煩地瞥她一眼,“能有你什麽事?”
“哦……”木樨默默埋下頭,心中腹誹,每次都讓她餓著肚子幹活,這個將軍美則美矣,但是太不討喜了。
池爾斌吼了一句,“茶呢!”
木樨渾身一抖,趕緊倒了茶伺候這位祖宗。
池爾斌沒來沒把指望木樨能沏出什麽好茶來,她把自己屬下的注意力都勾走,他也歸咎於木樨那張洗幹淨了很能看的臉,沒想到他吃了一口木樨遞過來的茶就愣住了。
池爾斌含著那口茶水,溫度剛剛好,顧渚紫筍特有的蘭花之香纏繞舌尖,悠揚輾轉,即便咽下去了依舊唇齒留香,回味無窮,瞬間便將心中的濁氣和悶氣都驅散了。
他這才仔細打量手中的茶水。茶是去年的第三批紫筍,並算不得絕品,水也隻是附近山溪的水,外加高建信那套並不出彩的茶具,能夠沏出這種境界的,實在讓人驚歎。
“小子。”
“嗯?”正在收拾案幾,琢磨自己一會兒得吃什麽好的木樨立馬抬起頭來,“什麽事,將軍?”
池爾斌看著她的眼睛問,“你家在金城郡裏,可算得上大戶人家?”
他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這雙眼睛,池爾斌一時間竟忍不住暗自驚訝,這小子的眼睛可真是漂亮!
上次也曾和這小子對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雙眼和這張臉,自己是瞎了嗎?
木樨不知道池爾斌腦子哪塊又壞掉了,突然開始關心起她的背景來,她在池爾斌的注視下茫然地回答,“不是啊將軍,您看木樨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麽?”
“這倒也是。”池爾斌自哂,旋即又問,“那你這一手茶藝,是同誰學的?”
木樨心裏咯噔一聲,她完全忘記自己被刻意訓練過的茶藝不該是普通人該會的了。
大意了!
池爾斌還雪上加霜地說,“你可知,單論顧渚紫筍,你的泡茶技藝,即便比起宮裏禦用的茶官也是不差的。”
木樨不打算完全撒謊,她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編造出毫無破綻的謊言來。她很自然地解釋說,“我家隔壁住了一個老嬤嬤,曾經在賀蘭大人府上伺候過,茶藝我是向她學的。”
池爾斌見她麵色鎮定,眼神也並不躲閃,不似說謊,便把杯中的茶喝淨,示意木樨再斟一杯。
“養著這麽好的茶藝師供自己享用,賀蘭珀還真是會享受,難怪晨熹微總是提醒皇上多防備著。”池爾斌轉著手中酡紅色的茶杯,語調很慢,“可是現在賀蘭珀死無全屍,接下來恭親王又該讓皇上防備誰?”他看向木樨,“你覺得呢?”
這人又來了。木樨真想直截了當地和他說,將軍,下次別問我了,我真的什麽都不懂,你說的那些人我不認識也沒見過沒聽過,我怎麽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
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池爾斌這次沒有逼她一定要說出點什麽,他兀自又說起來,“下一個,應該輪到我了。位居從一品驃騎大將軍,手握半片虎符,可以號令百萬雄師,當朝除了恭親王晨熹微,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現在又在不請旨的前提下來隴右……嗬,是該輪到我了。小子,你信不信,打完庭州那一仗,我就會被召回京城。”
木樨看著好似喝醉了似的恍惚的池爾斌,突然問,“賀蘭……大人鎮守隴右道,保衛北方邊境安全,讓周圍國家無人能敵,他的功勞很大,為什麽這樣的能人,一個國家的大功臣,會有人讓皇上防備他?”
池爾斌的眼睛看過來,這雙眼睛比起木樨,攝人程度不遑多讓,看得木樨一顆心髒不受控製地突突猛跳了兩下。
她問完就後悔了,這麽大逆不道的問題池爾斌肯定不會回答她的,問了也是白問,反而還顯得自己一個做侍酒的,對軍事和國家政事太過關心,讓人提防。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池爾斌不僅回答了,還回答的很詳細。
“賀蘭珀這樣的人,不僅僅隻是功臣,也是罪臣。”他說,“你一定想問,為什麽是罪臣,罪在何處。罪就罪在無人能敵。古往今來,所有的君主都忌憚,或者說懼怕功高蓋主的人。在這四個字麵前,地位,身份,信任什麽都是不管用的。隻要皇帝認為危及皇位和身家性命,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毫無用處。”
他真的是喝醉了,居然說出這麽忤逆的話。可是他又說的很痛心,明明是在評價賀蘭珀,卻像是在說他自己一樣。他是不是從賀蘭珀的結局裏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未來的每一種可能裏都寫著不得好死。
這麽意氣風發重權在握的大將軍,卻說出這些話,發出這樣的感慨,難道他所效忠的君主,是個識人不清的昏君嗎?
木樨心裏想著,鬼使神差地說,“那麽這樣的國君,大概是活不長久的。天天擔心會有人殺死自己,誰也不信任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
所以將軍您要努力活久一點,等到真正任人以賢的明君。
後麵這句木樨沒敢說,前麵的可以說是她童言無忌,後麵這句說出來可就是死罪了。
池爾斌雙眼大睜地看著她,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段話是繼“虛張聲勢”四個字後,第二次讓池爾斌出乎意料,甚至算得上震驚的話。
他不由的再次陷入沉思,自己到底撿了個什麽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