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珀2
女人睡得迷迷糊糊,不甚安穩,她覺得有些口渴,想坐起來喝口水,眼睛還未完全睜開,就看見床邊坐著一個黑黑的人影,嚇了一大跳,顧不上會否掙裂傷口,飛快爬起來,撈著被子把自己裹緊,往角落裏縮過去,縮成一小團。
“是我,別怕。”
女人不明白大半夜的賀蘭珀到這裏來幹什麽。
不過賀蘭珀接下來就給出解釋,“從書房回來,路過此處,就過來看看。我本來要走,沒想到你卻醒了,嚇著你了?”
女人還是緊緊抱著被子,一聲不吭。
屋裏沒有點燈,看不清她是個什麽表情,賀蘭珀想到白日裏見到的那張臉,手指先於腦子彈了彈,女人都沒看清他做了什麽動作,燈就亮了。
賀蘭珀說,“雙雲和我說,你可能不會說話。我問過肖程,他說你的嗓子沒有問題。你是不能說,還是不願意說?”
女人在角落裏瑟縮許久,賀蘭珀等的幾乎喪失耐心,才見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有人說,隻能幹活,如果說話,會被殺死。”
賀蘭珀見過的許多西域人都不會講漢話,她說的不流利,卻咬字清晰,最主要的是她的聲音極美,簡單的詞句被她說出來,卻像唱歌一般婉轉動聽。
賀蘭珀突然想碰碰她的臉,卻隻抬手壓在床榻上,安撫道,“你在我身邊,不會有人殺你,也沒有人敢殺你。”
女人目光怔忪,眼神卻清澈無比,像一頭迷途的小鹿。
賀蘭珀希望她再說話,就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人垂著頭,手指無意識描繪著被麵精致的花紋。她的脖子又細又長,暴露在賀蘭珀眼底的皮膚猶如藕粉色的玉,年輕,稚嫩,滑膩。
賀蘭珀移開視線,笑著說,“沒有名字嗎?也是了,成了奴隸,之前的名字就不能再用。那我給你起一個。”
賀蘭珀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溫柔,女人偷偷瞄了他一眼,似乎怕他發現,小心翼翼的。
隻是已經被發現了。坐的這麽近,什麽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賀蘭珀環顧房間,看見瓶子裏的花枝,“你喜歡桂花?”賀蘭珀問,不過沒有等她回答喜歡或不喜歡,他已經有了決定,“以後就叫你木樨。”
第二天,雙雲和明秋捧著綾羅綢緞金銀玉飾進來,兩人看起來很興高采烈,對得了木樨這個名字的女人說,“這些都是大人賞的,大人讓我們去城裏給姑娘做幾身好看的衣裳。”
木樨對綢緞不感興趣,她坐在窗子邊梳著頭發,小心地把眼底的哀愁藏起來。哀愁這種情緒不能讓兩個侍女看見,更不能讓那個男人看見。
侍女們熱熱鬧鬧地給她量了身體的尺寸,明秋拿著尺寸找裁縫去了,留下會梳頭的雙雲給木樨打理她濃密的黑發。
雙雲給她梳了中原未出閣女子的發髻,又給她穿好了衣裳。
木樨看著鏡子裏的女人,頭上雲鬢金釵,身著五暈羅銀泥衫和霞樣紗襦裙,紅地銀泥帔子,腳上蹬著柔軟的錦履。她幾乎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姑娘素裝時便已極美,這樣打扮出來,分明是天仙下凡了!”雙雲圍著她不停讚歎,“我見姑娘並非完全的西域女子模樣,莫不成父母中有人是漢人麽?”
木樨抿著嘴唇,唇瓣被她咬得發白,幸好雙雲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癡纏不休,很快就把話題轉向該給她配什麽耳環上去了。
午後肖程過來給木樨把脈,診斷後說,“姑娘恢複得不錯,接下來幾天讓雙雲多帶你走動,但也莫走過急過久,記住別用拘在屋裏就行。以後我就不用日日過來了,姑娘若是有什麽不適,讓雙雲傳個話就是。”
賀蘭珀身邊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女奴隸與他人不同,不敢怠慢,肖程見她不像其他奴隸一樣要麽畏畏縮縮要麽毫無禮數,對她的好感也多於旁人,說的話就顯得體貼柔和些。
木樨在送他的時候輕輕說了聲謝謝,謝得肖程受寵若驚。
她們住的地方是賀蘭珀在金城郡中的府邸,木樨住的這個小院叫丹桂園,肖程讓木樨適量運動,雙雲想了半天,提議道,“不然我們去采桂花做蜜糖如何?”
丹桂園後麵就是一小片桂花林,這個天氣裏開得十分好,不遠,繞過屋子和小池塘就是了。明秋每天往水罐裏插的桂花就是在那裏折的。
明秋沒有去,她在屋子裏捯飭濕香丸,要把木樨那些新作好的衣裳薰一熏。木樨沒有見過這個,覺得新奇有趣,但是架不住雙雲要去采桂花的勁頭。明秋就說,“姑娘對這個感興趣,等你們回來了,我教你調香就是。”
木樨這才跟著雙雲去了。
賀蘭珀白日裏在軍營裏待了大半天,過午才回城,路上被事情耽擱,進府時已是傍晚時分。侍從跟在他身後又是接披風又是遞擦汗絹子,向他稟報上午上門來訪的客人以及需要轉遞的話。
賀蘭珀聽著,在入後院的圓門處做了個停頓,“木樨今日在做什麽?”
侍從一愣,這是大人第一次問起女奴隸,那女人果真是與眾不同的。他愣後忙說,“一整日都在丹桂園,沒有外出。肖大夫說她的傷恢複的挺好,以後應該多走動。”
賀蘭珀擺擺手,“你不必跟著了。”抬腳便往丹桂園去。
他在長廊下看見了提著小竹籃的木樨和侍女雙雲。
她穿得不同往日,因為膚白,有顏色的衣裳在她身上便像是活了一般,綠葉之中唯有她是緋紅色,像一朵開在枝頭的牡丹。
仔細摘著桂花的木樨格外乖巧,之前一直沒有細看,其實她不過十五六歲,因為生得太過明豔,就讓人忽略了她的年齡。
賀蘭珀想,自己行軍在外已有兩年之久,是該有個女人近身伺候了。在他看來,木樨恰好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木樨先看到了賀蘭珀,行禮時驚慌得差點扔掉手中的竹籃。雙雲也行禮,賀蘭珀擺擺手,她識趣地從旁退下。木樨更顯慌張,想走跟著雙雲離開卻又不敢,眼睜睜看著還未褪下戎裝的男人走近。
賀蘭珀挨近了才看見竹籃底已經鋪了薄薄一層金黃色的桂花。
“采桂花做什麽?”賀蘭珀問。
木樨低著頭,聲音小小的,“雙雲說,采來做蜜吃。”
賀蘭珀含著笑說,“做好了我可有口福嚐一嚐麽?”
“嗯?”木樨抬起眼睛錯愕地看著他,黑眼珠亮得幾乎在發光。
“你跟我來。”賀蘭珀說。
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發現她還站在原地不動,便伸手出來召喚她,“過來。”
木樨抓著竹籃的提手,把為了方便采花而擼起來的袖子放下來,這才跟了上去。
賀蘭珀帶她去了書房。書房裏一半是書架和堆得滿滿的書冊,另一半是兵器架子,陳列了好幾把寶劍和長戟,寒光森森,這讓木樨站在書房門口,怎麽都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賀蘭珀笑她,“膽子就這麽小,那時候為我擋劍的勇氣又是從哪裏借來的?”
木樨看著他的眼神讓他覺得她快要哭出來了。
賀蘭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把她打橫抱起來,木樨這一下嚇得狠了,尖叫著下意識摟住了他的脖子,受驚的鳥兒似的撲棱著往他懷裏鑽。
賀蘭珀抱著她進了書房,“我說過,有我在,你不用怕。”
他把人放在扶手椅裏才發現對方真的嚇哭了。
哭了也是極美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賀蘭珀看她哪裏都合自己的心意,樣貌好,身量好,懼他怕他但不吵鬧,驚慌失措的樣子很得他的心。
他幫她擦幹眼淚,起身從書架上取了幾本書,換掉她手裏的竹籃,把書放在她膝上,“你房間裏的那幾本,是先前的客人讀了留在那處的,文字詰屈聱牙,女孩子看來既無趣又無甚用處,我這裏有兩本遊記,比起那個要有趣些,你先看著,改日再叫人上街給你尋些話本子來讀。你識得漢字,這很難得,是誰教你的?”
木樨修長的手指抓著那幾本遊記的書脊,小聲說,“鎮子裏來過一個漢人,是他教我的。”
“學了多久?”
“一年多。”
賀蘭珀摸摸她的頭發,“一年多就能把漢話說得這樣流利,你很聰慧。”
對麵就是滿滿的冷兵器,何況賀蘭珀還離她這麽近,木樨不可能在這種環境看進去書,她坐在那裏,看著大書案後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應該幹點什麽好。
“大人……”她輕聲叫他,想告訴他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她就回丹桂園了。
“會沏茶嗎?”賀蘭珀問。
木樨隻知道煮茶,不知道沏茶是什麽。
賀蘭珀心想以後她要學的東西還不少,自己得挑一個教習嬤嬤過去教教她。他指指書房外間,“那圓桌上的水,倒一杯端給我。”
木樨依言而行。她把杯子小心放在書案的一角,免得男人寫字的時候不小心碰翻,正準備退開,猛一下被他捉住了手腕,往那側輕輕一拽,便踉蹌著撲進了他懷裏。
她的腰撞到了書案,那杯水最終還是打翻了,咕嚕嚕滾過來,水打濕了賀蘭珀的衣角。
“大人……大人恕罪,我,我……”木樨被嚇得不輕,胡亂地用袖子去擦被打濕的地方。
她見過一個女孩兒,不小心把泥水濺到一個小士兵的靴子上,就被抓著頭發帶走,十幾個男人輪流睡了她,最後被一刀切開肚子,扔去了亂葬崗。
賀蘭珀握住她到處亂摸的手。木樨頓時心如死灰,她剛從地獄撿回一條命,這麽快就要葬送在一杯水上了。
預想中的暴怒與責罰並沒有降臨,賀蘭珀捏著她纖細的手腕,把她抱進懷裏,無比溫柔地說,“等你的傷養好了,就來我身邊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