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鎖暮月(二)
那個時候我很喜歡聽,還記得第一次在雅琴家看《西遊記》這部電視劇的時候,自己好興奮。那時就覺得阿公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連電視劇裏放的東西他都知道。
隻是很多的故事看了兩遍就膩了,既然故事都了解了,那還有什麽好看的呢?所以我一直不明白阿公為什麽一部老戲文能看一輩子。
這個星期我回家的時候,又看到阿公坐在電視機前看《薛平貴東征》,這也是一個冬天,阿公隻有在冬天才有空閑,因為冬天沒什麽農活要幹。於是問道:“阿公,明書公呢?怎麽就你一個人在看呀?”
“埋都埋掉了。”
“什麽?”
“前天就埋了,請了道士,唱了兩天就埋了,埋在對門劉家的那座山上。”
此刻,我好像有點理解阿公了,能夠一輩子不離不棄的陪伴他們的,或許就隻有這些陳腔濫調的戲文了。
我轉身去樓上放書包的時候,依稀聽到阿公喃呢著:“都快過年了,也不過完個年再走,老東西就是不曉得享福。”
我問阿觀,老人家是不是都很怕孤獨。他說不隻是老人家怕,人人都怕,隻是老了會更怕。
快過農曆年的時候,爸媽才到家,他們一年到頭都在外麵打工,為的或許就是能過個好年。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電視,聊聊天,一家人就從來沒這麽齊過。吃飯的時候,阿公還一個個數著人頭說:“九個,今年算是都到齊了,明年要能有十個就好了。”伯父隻有一個女兒,所以阿公總希望他能再生一個,最好是個兒子。
媽媽洗完臉,隨便塗抹了點乳霜,就進房看電視了,伯母看了她一會兒說:“香蘭呀,你今年看起來怎麽老了這麽多呀?”
“女兒都能嫁人了,能不老嗎?”
“你到四十了嗎?”
“還沒呢,生阿娟生得早,我跟她爸爸結婚也結得早。”
“你也該買點化妝品保養保養了,都還沒到四十呢,你看你的手,都趕得上六七十歲的人了。我是每天都要抹護手的甘油的,你看我的手,嫩吧?那甘油效果很好的,花了我兩百多呢。”伯母語重心長的說道。
媽媽笑了笑說道:“我是舍不得那個錢,也沒那個閑錢,這手是用來做事的,又不是用來吃的。用來吃的話,倒是怕太老了咬不動。不過以後我家阿娟要是讀書出來了,有錢了,我倒是不介意她幫我多買點護膚品。”
於是我笑著說道:“一定幫你買,就是沒什麽錢也幫你買。”
三十晚上,我們家放了好多的煙花,都是伯父買的,隻有他會出這樣的大手筆。弟弟很喜歡玩煙火爆竹之類的東西,所以就全交給他去放了,我們就隻是看著。
阿嬤就在一邊喊著:“留幾個到十五再放,別一會兒功夫都點光了。”
於是弟弟便留了兩個到十五。
又是一個冬季,這已經是我讀大學後的第三個冬季了。拖著沉重的行禮,我回了家,要過年了。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晚上,家裏的大門永遠是開著的,不管有沒有人。也不知道是民風確實夠純樸,還是家裏確實是沒什麽能讓人瞧得上眼的,這麽多年愣是沒丟失過什麽。
走進家門,靜悄悄的,沒有人。
隔壁大伯母說,伯父家的妹妹和弟弟在他自己家那邊。
過去的時候看到伯父家的大門是關著的,我以為家裏沒人,於是又問了個剛好路過的近鄰,她說,“你妹妹就在裏麵看電視,她總是喜歡反鎖著門的,你叫幾聲試試。”
我叫了幾聲,她確實在裏麵。她弟弟也在,小東西長得真快,三歲就有那麽高了,看到我他還有一點點羞怯。
出來的時候,我隨手拿了點阿爾卑斯糖,拿了些給妹妹,我問她阿公阿嬤去哪了,她說去種茶樹了。
看到可愛的小弟弟城兒,於是我問他:“還記得我嗎?”
他不回答。
於是,我給了他兩顆糖,又問:“城兒,還記得我是誰嗎?”
他羞怯的說:“記得。”
“那我是誰呀?”
他不說。我知道他知道我是誰,隻是他就是不肯說。
“是姐姐,大姐姐。”妹妹在他旁邊說道。
我笑了笑說道:“你們在這看電視,我先去看看阿公阿嬤。”
“嗯。”妹妹應道。
看到我轉身要走,一直不肯喊我姐姐的小東西又不願意了,就在那皺著眉頭跳腳。於是我把他從房裏抱了出來,為他穿好鞋子,牽著他走了。
“城兒,你知道阿公阿嬤在哪裏嗎?”
“在那裏麵。”小東西指著一個地方說道。
“哦,在那裏麵呀!城兒要跟姐姐一起去找阿公阿嬤嗎?”
“要去。”小東西開心的叫道。
走著走著,看到有一條小溝,小東西一縱就跳過去了。
“哇!城兒好厲害呀!”
聽到我誇他,小東西就笑得更開心了,凡是看到溝,他就跳,越跳越起勁。我牽著他的小手,就這樣邊聊邊走,他開心極了。他好像很喜歡有人跟他聊天。
晚上到十點,小東西都還沒睡,我問阿公,“城兒每天晚上都睡得這麽晚嗎?那他白天睡覺嗎?”
“以前這個時候他早睡了,白天他從來不睡的,可能是看到你回來了。”
小東西很乖,早上還會去叫我起床,我不起來,他就會在我房裏獨自一個人玩著,隻要我一說話他就會跑到我床邊來跟我聊天。
農曆二十九晚上,也就是除夕夜的前一夜,突然有一大群的人來到我家外麵。隻有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兩個小女孩進了我家,一進來就哭,一邊哭,一邊說著:“你們這家沒良心的,把我們家害得這樣,可憐我這兩個孫女……這麽小就沒了爹娘……你們這家沒良心的,殺千刀的……別人家的爹娘都買著新衣服回來給孩子過年呀,我可憐的孫女呀,連爹娘的臉都見不到了,以後誰送她們讀書,誰給他們買過年的衣服呀?你們這家沒良心的,殺千刀的,把我兩個活生生的人還來……你們還給我呀……”
一看到那兩個孩子,我心裏就說不出的難受,還記得暑假的時候,我留在南昌做家教,一天媽媽打電話來說:“你打個電話給你伯父吧,他出車禍了。”
“什麽?怎麽回事?他人沒事吧?”
“他現在在醫院,沒什麽大事,不過……”
“不過什麽?”
“死了三個人,還有兩個在搶救……”
“怎麽會這樣?”
“你伯父昨天開著他大舅子的那輛車來福建,車裏載著十一個人,兩個大人,其他的都是孩子,他們都是暑假來父母這玩的。你伯父撞到了一輛大卡車,兩個大人帶著孩子坐在前排,直接就沒了。後排有兩個孩子重傷,現在還在搶救。”
“一家三口都沒了?”
“嗯,他們家還有兩個小女孩,我到醫院就看到那兩個小女孩在哭,那個小的還問我,她爸爸的頭……怎麽不見了……”
媽媽在哭,我也在哭,心裏好堵,喉嚨好硬,眼淚好多……
“他一個人開的車?那麽長的路就隻有他一個人在開車?他沒事載那麽多孩子幹什麽?”我哭著問。
“都快到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要到了,都到晉江市了,本來把孩子們送到就可以在他們父母那收到他們的車費……”
“他一個人開什麽車呀?十幾個小時,他以為他很行嗎?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他,要是別人?他一輩子做過什麽好事?他自己這一輩子是完了,那他就不想想他那兩個孩子嗎?城兒才多大?他就不知道為他積點德嗎?那兩個小女孩要怎麽辦?她們還那麽小,她們要怎麽辦?”我哭著罵道。
我真的很想死去的人是他,如果可以代替的話。別怪我沒良心,是他讓我覺得良心如果用在他的身上那就是自取其辱。
他小的時候阿公阿嬤養著他,供他讀書,他不好好讀,直到我上學時,還有老師在把他當反麵教材跟我們講。長大了更是變本加厲,公安局就是他的家,好不容易出來了,也是爸爸養著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才開始知道要謀生活,卻也是用些旁門左道,天天打擦邊球。
別人說他運氣不好。
是運氣不好嗎?隻是因為運氣不好嗎?
我站在樓頂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不想下去,不敢去麵對那哭泣的祖孫。
媽媽和阿嬤一直勸著,說發生這樣的事是誰也不想的,可那人不依不饒。另外又進來了些人,在吵著說些什麽,我聽不清,後來就聽到阿公在說:“去砸呀!都砸了……”
一群人就衝到了伯父家,砸門砸玻璃……
對著深冬的月亮,此刻我真的好慶幸,慶幸妹妹和城兒被送到了他們外婆家,不然,那小小的城兒該怎麽辦?
聽到那邊都亂成了一鍋粥,也聽到阿公硬著喉嚨罵著:“你們這群土匪,強盜,你們就是土匪強盜……”
我下去了,有人要打阿公,我抵住了。動手的是個女人,力氣不大,很快就被我給製止住了。
最後出動了公安局,他們今晚做了些什麽事,損壞了什麽東西都是都是要記錄留證的。
其實伯父的案子早就結了,刑都判了,他單方罰款六十萬,有期徒刑四年。那邊開卡車的人因為是違規停車,也罰了四十萬。本來這事就算結了,可是別說是六十萬,就是六萬,伯父也是沒有的,所以賠款的事還要等到他被釋放後。
因為怕別人找上門,伯母過年都沒有回家,而是在娘家,妹妹和城兒,也是她半夜一點多偷偷過來接走的。
所以這些人才找到我們家來,他們說沒有等到除夕夜來我們家鬧,這已經是對我們的恩賜了。我很想問,我們做錯了什麽?就因為他是我爸爸的哥哥,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活了嗎?
阿木哥說,他在網上查到,伯父出車禍的地方去年的同一天也出了一場車禍,比伯父這一場還要大。那裏以前也有過出車禍的記錄,那是個經常出事的地方。我不明白,為什麽有了那麽多血的代價以後,人們還是學不會警醒呢?明明都已經知道那段路有問題了,為什麽就是不去解決呢?為什麽就是要看著一條又一條的生命葬送在那呢?
有些人總是喜歡說,很多的為什麽都是沒有答案的。
我卻覺得不是沒有答案,而是沒人願意去說出來。
除夕的夜空很美,依舊有很多的星星和一輪圓圓的月亮。
看著天上的月亮,我跟阿觀說,“我好想把這個月亮鎖住。”
他笑我。
“你說如果這個月亮被鎖住了,明年會不會有一個新的月亮?”
他還是笑我。
“要是不愉快的過往能放在月亮裏,一起被鎖在除夕的門裏,無法跨到新的一年,該有多好?”我靜靜的流著淚,靜靜的說著。
“誰跟你說明天晚上的月亮就一定是今晚這個?不愉快的過往都會被時間鎖在除夕夜的月亮裏。但來年,你依然有我陪著。”
“嗯。”
我依偎著他,從小到大我都依偎著他,信任著他,我想就這樣,一直到老。就算他說的是謊言,就算他是在欺騙,我也願意一直被他這樣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