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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子的榮華路

  知府大人姓周, 生在皇城根下, 乃望族子弟, 他是外調來臨州混資歷的, 熬兩三屆總要回京。正因為是這樣的出身,這人哪懂什麼農事?馬鈴薯作為粗糧都上不了他家桌子,能知道馬鈴薯是圓的煮熟之後能果腹對他而言就是極限了。


  動身前往康平之前,他還反覆問了幾遍,問說這個收成真有那麼了不起?看主管農事的下屬滿身激動連連點頭, 這才快馬趕路。


  周知府不會種地, 不懂種地沒關係!他明白一點, 那就是假使真有人能使糧食增產兩倍三倍,這個功勞太大了。


  想想朝廷一貫的流程, 他感慨道陳鄉喬姓農戶緊跟著就要翻身了。周大人想過能不能分些功勞,又覺得這是個燙手山芋,不好接。


  你要上個摺子搶功勞容易, 但糧食增產不是報上去就完事, 朝廷會派懂行的過來, 查探情況以辨真假,甚至於說還會有人臨時落戶陳鄉,看他們再種一季,將各個步驟都看好,把新式種法和增產幅度記錄好了呈報到御前。這個時候朝廷的封賞才會發下來, 直接召農戶進京當官的可能性小, 按功勞賞爵位或者金銀土地的可能性大。


  爵位金銀以及土地對貧寒出身的官員吸引力大, 擺在周知府面前也就還好,他只要按照本家鋪好的路一步步往前走,官拜一二品是遲早的事,委實不比冒著風險貪這點功勞。


  再者說,在他治理下的臨州發生了糧食大幅增產的事,哪怕實現這一創舉的是陳鄉喬姓農戶,官員們也是有功勞的,呈報及時領導有方嘛。


  周知府一邊趕路一邊琢磨利害關係,到康平他已經想明白了,至陳鄉,都沒多看一眼那些穿得花花綠綠的年輕姑娘,直奔喬家父子而去。他撤去官威,擺出平易近人的模樣同喬福來一通寒暄,差不多了才聽喬福來說,新式種薯法是他兒子喬越想出來的。


  說到這兒他撓了撓頭——


  「也不能說是他想出來的,是老天爺降福祉給皇上給朝廷,託夢給我兒,在夢裡頭教他耕作。我兒說他不止學了新式種薯法,也會種稻種麥種其他作物,只是他就一個人分不出那麼多心思管那些許多,就只能一樣樣來。」


  周知府聽罷,大驚,轉身看向喬越,問:「有這回事?」


  喬越站在背陰處,還是不太舒服,他剛拿手帕拭了額間汗水,正準備換條帕子,便聽見知府大人問話,遂將帕子攥在手心裡,點頭說:「回大人話,家父所言句句屬實。」


  那好!那太好了!周知府心想這對父子要真沒胡說,那就是震驚朝野的大事件。五穀都能增產,百姓還會餓飯?各地還有災荒?軍隊還會缺餉缺糧?周知府已經在構思摺子該怎麼寫才能讓自己這個做地方父母官的占點便宜,才能引起朝廷足夠的重視!


  喬福來覺得知府大人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彷彿多了淳樸,少了官威。


  他遲疑片刻,說:「大人您看是不是這就去把那幾畝地的馬鈴薯挖出來?」


  對對對,忙著做白日夢差點把正事忘了,周知府沖金縣令使了個眼色,讓他帶人去挖!


  喬福來原先還怕自家這點人挖起來太慢,準備請佃農幫忙,以免大人們久等。沒想到活被衙役攬下來了,金縣令親自監工,衙役們扛著鋤頭挖得熱火朝天。你要去幫忙他還不讓,說看著就行,幾畝地而已,這些衙役在成為衙役之前也是干過農活的。


  一批人滿頭大汗挖著馬鈴薯,另有一批人在測量這片地的面積,都算清楚了才方便呈報。


  金縣令帶來的人不叫苦不叫累咬牙忙了一整日,好在王貞娘眼色好,看官老爺們都頂著大太陽在幹活,命家僕煮綠豆湯去,看有人要撐不住了,她把涼好的綠豆湯送到地頭上,招呼大傢伙兒喝一碗,喝完再接著做活。


  周知府頷首,金縣令招呼衙役過來,以前真沒覺得綠豆湯有多美味,現在汗流浹背嗓子眼都在冒煙,這時喝上一碗,別提多痛快了。


  趁著綠豆湯下肚,暑氣稍稍消散一些,衙役們趕緊把剩下的馬鈴薯挖完,挖完運到一旁稱重,算出畝產真的驚人。


  「這、這超過臨州平均畝產的兩倍了。」專管農事的官員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聽到這個概括,完全不懂種地的周知府也心潮澎湃,外調臨州他賺了!賺大了!

  從地里挖出來的這批土豆被衙門花錢買了下來,說要帶回去實際煮過試試口感,要是同傳統方法種出來的馬鈴薯有區別,也得寫在摺子上。


  天熱起來喬越不管食慾或者精神頭都比較差,他最近出門的次數很少,話也不多。不過在說到專業問題,他還是解答了周知府的疑惑,說用這種手法種出來的馬鈴薯本質上和原先沒有區別,非但不差,只會更好。


  這次增產靠的是優化種植方法,要從根本上實現畝產飛躍,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通過雜交優化糧種,但是雜交需要合適的母本和父本,要是有朝廷協助做起來更容易,自己做相對麻煩。


  因為本朝農業發展水平還比較低,種地不是依據科學而是憑經驗,現在只需要傳授科學種地法搭配適宜的肥料就能實現初步增產,有這個成果打底,後面再讓朝廷出錢出力搞雜交培育優質良種更現實,空口論增產沒人信。


  喬越心裡有譜,同周知府說起來也像模像樣,雖然說他這人情商偏低說到專業信服度很高,經常讓你聽完就熱血沸騰恨不得朝著傢伙跟他干!


  就比如周知府,起先對喬越的印象還停在病歪歪上,待他二人談完,他恨不得今天就結個忘年交,不停誇讚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此言不虛,從前覺得種地多簡單,聽君一席話,實在慚愧。


  又問喬福來他兒子說沒說親?青年才俊一表人才,該有不少姑娘心儀?


  喬福來很想問問知府大人你的錯覺從何而來?


  他沒敢……


  他不敢,喬越卻很敢,喬越順著杆子哧溜溜往上爬,說自己還沒議親,但已經有心上人了,只不過門第相差太多,沒闖出名堂不敢託人說媒。


  喬越眼神亮晶晶的,臉上寫著:你快問我,接著問啊!

  最會看人臉色的周知府果然問了,略有些遲疑問他:「不知是哪家姑娘?」


  剛問出口,他又補充道:「若不便說也就算了,畢竟是喬小兄弟私事。」


  喬越相當大方,一臉沒關係我不計較的樣子,說:「有一回我去縣裡,到姨父家中做客,被姨父帶進曹縣丞府上,碰巧與他家表姑娘有一面之緣。當時不過遠遠看了一眼,之後再沒有見過,可我對她一見傾心,只恨自家出身鄉野,門不當戶也不對。」


  曹府表姑娘?

  周知府是京城來的,哪能認識地方上的名人?還是金縣令附耳過去,為他說明一二。


  說喬小兄弟口中的曹府應是曹縣丞府上,他家表姑娘確實出色,那姑娘家在府城,她父親在府學教書,姓郁。


  「……可是郁子孝?」


  「是也。」


  周知府想了想,輕拍喬越肩膀,讓喬小兄弟再加把勁,說現在的確門不當戶不對,日後未必。糧食增產是大功勞,比什麼都不差,等朝廷賞賜下來,他讓夫人同郁家的姑奶奶談談,看能不能請動她家姑奶奶保這個媒。


  本來王貞娘都要暈了,喬福來很想臭罵兒子一頓,你吃飽了撐的同父母大人聊心上人???兩位父母大人為百姓操勞日理萬機,哪有閑心管這點事?

  沒想到啊,周知府還答應了他,答應請知府夫人出面去找郁家的姑奶奶說媒。


  這真是為老百姓著想的好官啊!

  請知府夫人出面不比求曹家太太說媒來得強?

  那可是知府夫人!

  喬福來又是一陣千恩萬謝,才送走堆成小山的馬鈴薯以及累成死狗的衙役們。當然兩位大人也走了,金縣令這陣子都沒睡安穩過,現在事情了結,可算能踏踏實實歇一覺。至於周知府,他等不及回去寫摺子,要把本府的特大喜訊上報朝廷,讓皇上知道在他臨州地界上馬鈴薯增產了。


  周知府還準備修書給本家父兄,讓他們看準時機推一把。他再三表示那幾畝地的馬鈴薯是他親自帶人去挖出來,親自盯著稱的,這事假不了,它比真金還真。


  這個事是五月尾報給臨州府的,六月初,加急的密折從臨州發往京城,皇帝看到之後立刻請專管農事的大臣到御前商議,問他們馬鈴薯收成翻倍甚至翻兩倍有沒有可能。


  眾大臣搖頭,說不可能。


  皇帝將摺子拍他們面前,讓老東西們看仔細,再問,有沒有可能。


  都看明白了,上這道摺子的是臨州知府周崇廉,他是周氏門宗人。地方官為了掙功績夸夸其談有可能,可周家出過那麼多大官,什麼事能做什麼不能做他不知情?


  既然是周大人上的摺子,幾人互相使過眼色,改口說他們無法想象,也不敢篤定說不能。


  果然就像周知府想的那樣,皇上並沒有直接行賞,而是任命了欽差大臣,且派出好幾位精通農事的官員去往臨州,讓他們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若是謠言,那是欺君,依律論處。若此事不虛,那就把這種新式種法弄明白,寫摺子呈回來。


  一番磨蹭,直至八月,欽差大臣抵達臨州,一行在臨州修整兩日,跟著就去了康平。


  這時正是鄉試期間,按理說,每到這時所有人都在關注誰能榜上提名,誰能飛黃騰達。今年卻不是這樣,因為「陳鄉喬馬鈴薯」聲名遠播,臨州府下轄的各縣各鄉都在議論此事,還有憑想象給他編了故事。


  有人說陳鄉喬姓農戶,他是天上管種地的大仙下凡,說要馬鈴薯增收,這不就增收了,聽說增了兩三倍!

  又有人說,哪裡是兩三倍,明明是四五倍!

  「不對!你們說的都不對!聽我講,我表弟家就在陳鄉……旁邊,距離可近了,說讓馬鈴薯增收的是陳鄉那個大地主喬福來的兒子,他兒子看起來病歪歪的,本來不會種地,聽說是老天爺託夢給他,教他,讓他學會了教給咱,帶咱吃飽飯!」


  「是這樣?那可真是大好事!」


  「可不是么?我還聽說他不止會種馬鈴薯,還會種稻種麥種豆!」


  「不得了,那真是不得了,不知道朝廷會怎麼賞他?」


  「給銀給地加官進爵唄,還能怎麼?」


  ……


  從鄉試開始之前,到結束,到謄錄完畢,到閱卷完成,到衙門放榜……這麼長時間都沒讓老百姓消停下來,往年他們還會議論一下這位學子那位老爺,這回誰也不關心科舉的事,只想知道馬鈴薯新式種法什麼時候才能推行?別人家的熱鬧哪有自家肚皮要緊?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曹耀祖中舉了,本來作為縣丞大人的公子,他考上舉人是天大的喜事,應該會有八方道賀。


  事實上呢道賀也不少,不過人家送了禮恭喜完就完了,並沒有揪著曹耀祖不停鼓吹,大傢伙兒心思都在前些時候過來的欽差大人身上,還有陳鄉那邊的動靜也是他們密切關心的。


  聽說那個喬越是縣尉萬榮的外甥,萬府門檻都要被踏破了,不少人找他詢問前因後果。萬榮與妻子王錦娘同時想起去年入冬前喬越拉了一車馬鈴薯過來做客,還把那玩意兒當祖宗伺候著,說什麼不能曬不能凍不能早發芽。


  王錦娘當時安慰她大姐說,搞不好真讓小越種出名堂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她只是隨口說說,她自己都不信的,但就是成真了。


  大姐還說,知府大人和小越聊得不錯,答應幫他保媒。王錦娘聽過越發恍惚,說他們愁了個半死都辦不成的事真就這麼容易辦成了?

  甭管她怎麼不信,事情就是稀里糊塗走到了這裡。卻說曹耀祖中舉之後,因為風光和排場不夠,使得他娘房氏很是氣悶,房氏氣萬榮那侄兒不懂事,非要挑在鄉試之前瞎折騰,想說讓老爺教訓教訓他,卻被曹老爺訓斥了一通。


  「如今縣令大人都不能拿他怎樣,你要收拾他?你有什麼倚仗要收拾他?」


  房氏氣得不輕,心想不能收拾搶風頭的喬家,她總能找妹夫顯擺一二,這麼想著,又就寫了封信去,說是分享喜訊,實際是打郁子孝的臉,諷刺他有眼不識金鑲玉,順帶也奚落了郁夏,大概是說且看看你能找到怎樣的好夫婿。


  曹耀祖中舉在情理之中,郁子孝氣的是房氏對女兒的惡意。雖隱晦,字裡行間看得出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悶了足足半日,忽然聽說外嫁的姐姐回來了。他大姐甫一坐下直接切入正題,說知府夫人近日請她上門小坐,問起郁夏,說是不是尚未許人。


  郁子孝皺眉,請大姐繼續說,問知府夫人是什麼意思?

  「也沒有什麼意思,說是想給侄女做個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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