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他還活著
竹遠回到天庭時有些醉了,悅漓最是能折騰,生生灌了他許多酒。腳步虛浮地飄到靈官殿,他抬頭望了望雲頂牌匾,揚起一抹嘲諷的笑。
誰能想到,原本不過是個被貶過一次的地仙,受盡屈辱,如今卻握著天庭大半的命脈,步步高升。
從土地祠到太虛宮,從禾稼宮到靈官殿,做過掃地僧,莊稼漢,為的是什麽.……
天族,天帝,他們欠下的冤孽,不過死了一個元君,收了他們半壁江山,遠遠不夠,還差的遠呢…
竹遠伸手推開宮門,才後知後覺發現在殿旁伺候的小仙侍們都不在了,整個屋子詭異般的沉寂。
彈指一個術法飛去,燃起了幽幽燭光。
沒有一個人知道,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靈官竹遠,修為並不比武神底上多少。
躍躍火光下,沉香闊木床榻,溫潤如玉的男子手持魔扇,散漫不經地搖著。
嗖地一聲,燭光又熄滅了。
“我見不得明光。”
“我又不知道是你。不過你這殘破小鬼身子,如今能混到我宮裏來,看來恢複的不錯。”竹遠直直撲到床上躺下,也不管他。
“從前你敢這般與我說話,早就身首異處了。”
“從前從前,先魔主也知是從前,”竹遠側著身撐起腦袋看他:“好不容易遇到我,撿了條命,我勸你啊還是活得現實點吧。”
竹遠很長時間都忘不了見到鏡玄的那天。
還要追溯到他被天帝貶到禾稼宮種地的時候,認的師傅說起。
那時他奉了師傅的命去尋一隻鬼魂,他問師傅,究竟是什麽樣的鬼魂?
師傅隻說,惡善交融,萬千惡鬼中唯他不同,一眼便知。
竹遠懵懵懂懂,直到看見鏡玄,方覺出師傅“一眼便知”的意蘊。
奈何橋,往生路,紅衣襤褸,踱步羽扇綸巾。
竹遠問:
“你恨嗎?”
“我從不恨她。”
“可是她不愛你。你傾盡所有把一切捧到她麵前,她棄如敝履,有人拿劍指著她,她卻奉若珍寶。
天道不公至斯!無理至斯!”
“你到底想說什麽!”
手腕翻轉,戮神扇狠戾逼到脖頸,竹遠一根手指將它撥遠了些,笑道:
“我能幫你離開這裏,逃離往生。跟我走,無論你想得到什麽,我都會給你。”
“條件呢?”
“總有一日我會將你丟掉的魔界還給你,屆時,歸附我,臣服我。”
“我為何要相信你?”
一雙修長的手伸至麵前。他說:
“因為除了我,你別無選擇。”
鏡玄恍然想起他對悅漓說過的救贖,原來這雙手,便是自己的救贖。
然而此時這個“救贖”正酒氣熏天,一臉不耐煩道:
“你若是來我這兒愣神兒的,還不如來幫你的救命恩人揉揉眉頭,多虧你那老相好兒,六壇猴兒釀……六壇啊…”
鏡玄合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額頭,試探著問:
“悅漓.……她可是當真將那個沉熠.……全都忘了?”
竹遠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嗤了一聲:“你這瘋子,她親手殺了你,親手,把你送到地獄裏去,你還念著她!!”
鏡玄麵色沉下去,轉身便要離開。
竹遠抓了抓頭發,無奈喊:“忘了!忘得一幹二淨,從前的事都記不清楚了。
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別再跟我提她!她還是你我成事的麻煩呢,晦氣!”
白白瞎了我救的這條命。
鏡玄停住了腳步。
原來多刻骨銘心的愛,說忘也便忘了。
忘了好,
忘了好啊,
記著的人,才最痛苦。
“那下一步,你預備如何?”
“如何?”竹遠又栽倒在床上,一副單純模樣,輕描淡寫道:“自然是布好天羅地網,請君入甕。”
鏡玄抬眼看向躺在榻上的男人,明明如一碗白水,清可見底,
隻有他一人知道,這碗無色無味的白水,是怎麽無聲無息,就要將偌大的六界掀個天翻地覆。
可六界怎樣,竹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著實與他沒有多大關係。
共同的利益,便是聯手最好的籌碼。
竹遠需要一個能夠掌控的魔主,而鏡玄,需要的是一個沒有沉熠的,悅漓。
各取所需罷了。
鏡玄搖著扇子離開了。
宮門輕輕合上,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安眠。
竹遠驟然睜開眼,醉酒後的迷離被清醒取代,他喚來一個信使,吩咐道:“去盯緊鏡玄和悅漓,別因為兒女私情壞了大事。”
“是。”
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鏡玄出現在悅漓麵前。這瘋子一片癡心,怕不是會等著人家再殺他一次。
若不是為了將來穩住魔界,誰願意管他。
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魔界……祭生……
竹遠想起來他碰到清漣那丫頭時泛紅的臉,嘴角翹了起來。
人神妖魔,都免不了動情。
情之所係,便是軟肋,便是打開地獄之門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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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曰鬼門。
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閱領萬鬼。
混沌初始六界混戰,鬼君神荼避退於世,鬱壘主戰,重傷墮入血汙池,傳聞靈魄俱散,從此銷聲匿跡。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舍,皆是輪回。
冥界。
血汙池赤鯉翻騰。
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驟然睜開,雙眸熾黑明亮。
銀色手鐲浮在水中,魚尾掃過,發出一串清脆的鈴聲。
“說句愛我好不好,求你了。”
“我就算和你做一對怨侶,也要日日將你拴在身邊,你別想拋下我!”
“我等你。”
一滴血淚驟然從眼角滑落,墜進池水裏,隱匿了蹤影。
上古神話傳說,貼身佩戴飾物皆有靈性,萬般情仇執念附身其上,以血喚之,可召宿主一縷殘魂。
高大的身形從血汙池中探出,萬鬼齊嚎,幽冥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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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皆道滅世鬼君鬱壘重現世間,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雷霆萬鈞銳不可當,冥界一片腥風血雨。
鬱壘很鬱悶,十分鬱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過誰,為什麽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想要殺了自己。
好像隻是睡了一覺,醒來之後,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從一個快死的鬼魂嘴裏問出來的。
鬱壘。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名字。
“那,你可識得這銀鐲?”
……
話音未落,鬼魂灰飛煙滅。
他雖然不知自己是誰,什麽身份,但依稀能猜出來自己大概長得麵容可怖,因為無論在他看來多嚇人的生靈,一碰到他,都跑得沒影了。
是以鬱壘一直沒勇氣麵對自己,連去湖邊喝水都閉著眼睛。
直到有天,他遇到了那個女人。
啊,不,那個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