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識破
身穿白衣的瀾淵一落座,桌子周圍頓時就好像環繞著一圈溫和的白光。藍城奕他們一走,風芷淩更加害怕單獨麵對瀾淵。
她抬眼道:“賀掌門。”
瀾淵看著風芷淩收好了藍城奕交給她的那片綠葉,問道:“不知道瀾汐姑娘可有時間?”
“難道他察覺什麽了?”風芷淩心想。此刻他俊朗清冷的麵容上看不出多餘的表情,她維持鎮定,道:“賀掌門有事嗎?”
“……那日聽瀾汐姑娘提過,是因為你答應了淩霄的一個要求,他才肯給你解藥。不知姑娘是答應了他什麽要求?”
風芷淩她低頭喝了一口茶,趁機籲了一口氣。
“……我答應淩霄的,也並非什麽難事。隻是……隻是家父曾是他的……一個手下,他要求我必須回魔界當他的婢女。”風芷淩胡謅道。
瀾淵道:“原來如此。……尊父既是魔界中人,為何姑娘卻毫無修為?”
“從小我便被父親送出了魔界,和母親一同長大。母親是個普通人,可惜兩年前過世了,臨死前讓我去魔界尋找我父親,我到了魔界,從我父親一位故友口中得知,我父親早已經被淩霄殺死。後來我逃出魔界,途中遇到了藍仙師,他收留了我,教了我一些外丹之術。這次我和藍仙師下山遊曆,恰巧遇到桐安城突發瘟疫,聽藍仙師說起此瘟疫與魔界有關,那淩霄又是我的殺父仇人,魔界我也曾進去過,因此便隨同藍仙師一起去魔界問藥。當時在颶風穀我被風吹走後,正巧是遇到了那位與先父關係交好的故人,才得以見到淩霄。”
風芷淩早已將這些話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為的就是防止瀾淵來問,現在終於派上用場,她冷靜地說完,在心裏給自己鬆了一口氣。
瀾淵聽風芷淩說的條條有理,竟有些失落。
“不知,先父的故人叫什麽名字?”瀾淵追問道。
“這個……”風芷淩作為難狀,“賀掌門,此人雖然身在魔界,卻待我很好,恐怕,我不便將他的姓名告知。”
“啊,對不起,是我唐突了。”瀾淵滿臉歉意,心想,我若繼續追問,未免顯得太過刻意了。
“瀾汐姑娘的身世竟也如此波折……幸好你遇到了藍城奕。姑娘雖然先父是魔界中人,行事卻頗有仙家風範,心地又良善,如果……”
瀾淵頓了頓,繼續道:“如果姑娘不願被淩霄威脅去魔界做婢女,我或許可以幫得上忙。”
風芷淩微笑道:“多謝賀掌門,你與我非親非故,卻願意如此幫我,我很感激。可是,淩霄是我的殺父仇人,留在他身邊,我或許還有報仇的機會。這件事情,我必須自己去解決,旁人再怎麽幫我,最終,還是要我自己去麵對的。”
這是我的命運,早晚,我都得自己走出這一步。風芷淩這麽想著,不自覺歎了一口氣。
瀾淵聽到這聲歎氣,心情略覺沉重。雖然與瀾汐姑娘才認識了幾天,他卻能感受她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息,夾雜著陽光的陰霾,充斥著無奈的明朗,總像背負著什麽,擔憂著什麽,看起來不像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風芷淩拿了一隻新的茶杯,給瀾淵倒上一杯熱茶,遞在他麵前。
“謝謝姑娘。”
“不客氣。”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風芷淩輕輕轉動著自己的杯子,半晌,終於開口問出了那個她輾轉反側了幾天的問題——
“賀掌門,你那個玉雕上的女子……還在嗎?——哦,我的意思是說,聽說前年十二月十二日,太乙門曾經被魔界屠殺……”
瀾淵抬起頭,心道:為何她對太乙門被屠的日子這麽清楚?……或許,她是聽藍城奕說的吧。
他歎了口氣,道:“那是我的小師妹。太乙門被屠的那天,她突然失蹤了,到現在不知生死。我一直在找她……可是沒有她的下落。”
風芷淩透過眼前的薄紗,怔怔的看著瀾淵的眼神,看到了他的失落神色。
風芷淩終於確認,那玉雕,就是自己。
“……啊,原來是賀掌門的小師妹。你帶著她的雕像在身邊,看來,你們的感情定是不錯的。”風芷淩說完,心跳不自覺的加快。
“她是我……很在乎人。”瀾淵看著風芷淩,輕聲答道。
風芷淩感覺自己腦袋有片刻的懵,心跳好像漏跳了一下。
……自己從前小心翼翼憧憬著的那個人,原來心裏也是有自己嗎?
可是,為什麽確認之後,心裏反而更難受了呢?
如果是從前自己,一定高興地圍著太乙山跑上一整天,然後傻笑三天三夜。
為什麽我要現在知道,為什麽我非要問?
“一年前,她為了救我而受傷,活下來的希望渺茫。”瀾淵陷入了痛苦的回憶,道,“我曾經答應過我師父,要護小師妹一世,卻親眼看見她在我麵前消失……”
“也許……”風芷淩張了張嘴。她的心開始痛。
大師兄,我就在你麵前啊,可是,我犯了那麽大的錯,我不敢見你。
“也許她還活著,隻是故意避著我。”瀾淵道。
風芷淩雙肩一顫。
“所以我會繼續找她,一天不見到她的屍體,我就一天不會放棄。”瀾淵接著說道。
“希望賀掌門早日達成心願。”風芷淩低聲說道。不能再待在瀾淵麵前了,她的聲息已經不穩,她就快要撐不下去了。
“賀掌門,我還有事,先走了。”風芷淩倏然起身,身後的竹椅哐當一聲被她不小心踢翻,她手忙腳亂地扶起竹椅。
“瀾汐姐姐,姐姐!”木頭氣喘籲籲的跑來,站在風芷淩麵前,激動地說道,“聽說姐姐今天就要走,能不能木頭一起走啊?”
“木頭,姐姐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什麽好地方,那裏的人都很壞很凶,會殺人。”風芷淩對木頭解釋道,“你這樣的小孩子去是很危險的。”
“那姐姐自己去,不也很危險嗎?”木頭問。
“是啊,我也不想去,可是不得不去。我一個人去的話,還能自己顧好自己,如果帶上你一起,我可就顧不過來了。”風芷淩拍拍他的肩,耐心地對木頭說著,“所以,不是姐姐不願意帶著你,是姐姐沒有辦法帶你,知道嗎?”
木頭很懂事的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泥人,上麵還塗上了顏色——水綠色的衣服、紅色頭發、紅色的瞳仁——遞給了風芷淩,他認真的說道:“這個送個姐姐。希望姐姐以後看見這個泥人,就會想起木頭。”
風芷淩看了瀾淵一眼,接過做工粗糙卻很明顯花了不少心思捏成的小泥人,心想這兩天已經見了兩個自己的塑像了,這是怎麽了?她心裏暖暖的,笑著對木頭道了幾聲謝,鄭重其事把泥人握在手裏。
她對木頭道:“木頭,沒有想到你的手還這麽巧。——姐姐給你取個大名,好不好?就叫——慧心,聰慧的慧,開心的心,好不好?姐姐覺得你很聰明,也希望你以後天天開心。”
“慧心,慧、心,”木頭有了大名,喜不自勝,默念了兩遍新名字,開心地跳起來,“謝謝姐姐!我終於有大名啦!”
瀾淵也跟著笑了笑,他指指風芷淩手裏的泥人問道:“可以看看嗎?”
風芷淩猶豫了一下,把泥人遞給她,反正泥塑的小人也就是有鼻子有眼睛一個全須全尾的人,應該看不出什麽來吧?
瀾淵饒有興致的看著泥人,木頭這幾天也跟瀾淵慢慢熟悉了,看見他那麽仔細的看自己的作品,便頗為自豪地說道:“瀾淵哥哥,好看吧!我從小就喜歡塑小泥人,元寶他們都說我塑的小泥人特別好看!”
風芷淩忍不住笑了一聲,道:“嗯,是不錯。不過,沒有瀾淵哥哥塑的好。”話一出口,風芷淩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恨不能把話再噎回去。
“瀾淵哥哥也會塑泥人嗎?我可以看看嗎?”木頭激動地問道,有一種英雄相見相惜的味道。
風芷淩連忙阻止道:“木頭,瀾淵哥哥又不是你,怎麽會塑小泥人呢,對了,元寶現在怎麽樣啦,你去看看他,告訴她姐姐要走了,叫他跟姐姐來道個別,好不好?”
她想趕快支走木頭。
“可是姐姐剛剛不是說瀾淵哥哥塑的小泥人比我好嗎?瀾淵哥哥,給我看看,好不好?”木頭請求道,“我看完,就去喊元寶過來。”
“當然可以。”瀾淵微微一笑。風芷淩沒有來得及再說話,瀾淵已經掏出了那個包裹著絹布的玉雕,遞給了木頭。
如果現在搶過來,是不是有點過分?風芷淩胸口狂跳。
木頭接過玉雕,見包裹的那麽精致,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薄娟,生怕弄髒弄壞了。
“哇……”木頭驚歎道,“真好看啊!這……這是玉雕吧?”
木頭端著玉雕仔細端詳著,愛不釋手,苦於詞窮,隻是不停咂舌道:“真是太美了!”
“看完了吧,趕快還給哥哥吧。”風芷淩催促道。心中不停默念:千萬不要看出來……
誰料,木頭竟問道:“瀾淵哥哥,這真是你雕的啊?這也太漂亮了!簡直跟瀾汐姐姐一模一樣!姐姐說的沒錯,可比我的泥人好看太多啦!我現在知道那個什麽,天上地下,天什麽之別了!——那個,瀾淵哥哥,你能不能教教我啊?我拜你為師,你教我好不好哇?”
風芷淩耳朵嗡的一聲,徹底放棄了掙紮。
“姐姐,那你不會嫌棄我把你塑的那麽難看吧?”木頭繼續喋喋不休,頗有些難為情道,“雖然瀾淵哥哥給你塑的玉雕很漂亮,可是小泥人也是木頭花了兩天才塑好的,姐姐可千萬別嫌棄……”
而風芷淩已經完全聽不到木頭的聲音。
她看到瀾淵,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雙眼。雖然隔著一層紗,雖然她低著頭,可是她就是知道,瀾淵在盯著自己的眼睛,盯得她不敢抬頭,不敢呼吸。
“姐姐,以後我也要給你雕這麽好看的玉雕。”木頭還在自言自語的說著,終於把愛不釋手的玉雕放在桌子上,穩穩的擺在三個人麵前,感歎道:“姐姐乘著一隻仙鶴,真像一個神仙呢。”
“嗯。”風芷淩愣愣地答道,“木頭,看完玉雕了,你去看看元寶吧。”
“嗯!”木頭應了一聲,高高興興地起身蹦走了。
直到木頭走遠,風芷淩才終於遲鈍的回過神,她拿起擺在兩人麵前的玉雕,手忙腳亂地用白絹重新包裹起來,遞給瀾淵,道:“賀掌門,木頭他,胡說八道呢,他弄錯了,以為玉雕的人是我。”
瀾淵站了起來,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語氣平靜的有些瘮人:“瀾汐姑娘,這個小泥人的眼睛和頭發,為什麽是紅色的?”
“賀掌門,我……”風芷淩低著頭,道,“因為我從小得了一種病,眼睛和頭發才變成紅色。”
瀾淵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瀾汐姑娘出門要麽裹著麵紗,要麽帶著帷帽,從不以真麵目示人。”
“是啊,我……我怕別人把我當成女鬼,才不得已這樣。”
瀾淵越是不直接逼問,瀾汐越是心慌。
“為什麽會這樣?”瀾淵問。
“娘胎裏帶出來的病,”風芷淩道,“這種病,治不好。”
瀾淵沉默片刻,道:“既然我已經知道瀾汐姑娘的——這種病,能否一睹姑娘的芳容。”
風芷淩暗暗攥了攥自己的手指,低聲道:“請賀掌門不要勉強我……畢竟,畢竟這是在路邊,來往的人很多。”
“好,那我們去沒有人的地方。”瀾淵說著立刻站起來,將兩個塑像收在袖中,準備伸手去拉風芷淩,卻又收回了,隻說道,“姑娘請跟我來。”
瀾淵的語氣不容人拒絕,風芷淩就那麽僵硬地跟在他身後,拐了幾條巷子,隨瀾淵來到了那個燒焦的城隍廟旁,這裏已經被燒成一大片黑炭、破敗不堪,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兩人停在了牆角邊一棵一人多高、燒成焦炭色的樹幹旁。
“請瀾汐姑娘,讓我看一眼你的真麵容。”瀾淵低頭看著風芷淩,聲音裏有一絲顫抖。
風芷淩隻是站著,雙手垂在兩側,緊緊捏著自己的拳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瀾淵又重複了一遍:“瀾汐姑娘……給我看看吧。”
良久,風芷淩終於答道:“……好。”
她慢慢解開係帽的繩子,將帷帽從頭上取了下來。
她抬起頭,看著瀾淵。
她看到了他眼裏的水光。還有滿目的熾熱,憤怒,痛心,以及流淌的深情。
看得她愁腸百結。
那又怎麽樣,一切就是這麽可笑,當回不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曾經擁有過。
風芷淩冷聲道:“賀掌門,現在看了,可以了吧。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她轉身走去。
“風師妹。”瀾淵在她身後喊了一聲。
風芷淩腳步頓了頓,道:“賀掌門在喚誰?”
“喚你。”瀾淵的腳步漸漸靠近她。
“我叫瀾汐。”風芷淩輕笑一聲,道:“賀掌門是不是把我當成其他人了?”
“這一年,你去哪兒了?”瀾淵走到了她前麵,擋住了她的去路。
“賀掌門。”風芷淩打定主意死不承認。她現在是十二三歲的瀾汐,而不是十八歲的風芷淩。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裝作無辜地說道,“你可能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你玉雕上那個小師妹,我叫瀾汐。我確定,我們前幾天才第一次見麵的。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她,可惜很明顯我不是呀。”
她看見瀾淵的眼淚一顆顆滴落。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流淚,一顆一顆全都流進了她心裏。
為什麽要讓我看到這一幕?
瀾淵盯著她的眼睛,逼問道:“你為什麽說很明顯不是你?”
“因為……你看,我的樣子、我的年紀,都跟她不一樣。”風芷淩扯扯自己頭發,解釋道,“我知道我們看上去有點像,其實那天我看到玉雕的時候還以為你雕的是我呢。”
“怎麽知道你們的樣子、年紀不同?玉雕像並不能看出年紀。”瀾淵向前一步,繼續逼問。
“因為……”風芷淩發現越解釋越亂,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解釋得清,於是她幹脆不解釋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從前並沒有見過賀掌門。”
瀾淵心痛不已,他啞聲問道:“為什麽要避著我?這一年來,我一直在找你,找遍了很多地方……師兄真的很想你……現在師兄終於找到你了,你為什麽不認我?”
風芷淩不敢再看她,趕忙轉身,眼淚止不住奔湧而出,瘦削的雙肩隨著無聲的抽泣顫抖不已。
她本來以可以繼續偽裝、繼續無所謂的掩飾,可以做到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人……可此時此刻,她再也無法強撐下去了。
瀾淵心疼的從身後輕輕摟住她,將頭埋在她頭頂發旋之間,喃喃道:“不要再躲著我了,好嗎?有什麽事,師兄跟你一起承擔,我們一起,好不好?師兄怎麽舍得讓你一個人在外麵,一個人承受這麽多?”
風芷淩任由瀾淵從後麵緊緊抱著她。溫暖有力的雙手,輕聲細語的呢喃,多麽幸福的事。
可是,這一切,都不屬於我。
我是魔尊的女兒,是三界的禍害啊。
我是屠了太乙門的幫凶,是親手害死了幾百個同門師兄的凶手啊。
我憑什麽讓別人跟我一起來承受呢。
可是可是,就讓我再享受一會兒——這個擁抱,這份溫暖,再等一會兒就好。
她突然恨起藍城奕來。
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也許早就死了,也許還稀裏糊塗的活者,反正都不會像今天這樣,清醒卻痛苦。
“我……要走了。”風芷淩強迫自己慢慢止住了抽泣,她聲音有點沙啞,但還是努力維持著正常的語氣說道,“抱歉賀掌門,我居然忍不住跟你一起傷心起來了。你……別太難過,總是會找到你小師妹的。”
瀾淵沒有說話。
風芷淩輕輕掙脫他的手,撿起那頂帷帽戴在頭上,說道:“我要去跟木頭他們道個別,然後,要出發去魔界了。賀掌門,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