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賀瀾淵
太乙門後山中。
賀瀾淵身著一身衣襟繡著卷雲紋的白衣,神色匆忙地禦氣飛行,終於尋得一處荒僻無人的山穀,在一個雜草亂長的石堆前落下,他身形有點釀蹌不定,呼吸也急促不穩,似乎在試圖壓抑著什麽可怕的力量。靜坐之後他立刻開始禦氣調息,英俊清冷的麵龐上是克製而痛苦的表情,額頭和鬢角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襯得他更加蒼白清冷。
本來他正在門派中處理事務,卻突然察覺到一股可怕而強大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湧動,他第一時間倉皇地避開了他人,來到了無人的後山之中。
那股力量正是來自於風芷淩為救他的性命、而度給他的魔丹。
魔丹凶狠霸道、煞氣極重,他立即運轉自身真氣與它抗衡,用他的仙修金丹全力壓製著那股躁動的煞氣。
金丹沉穩如深泉,而魔丹躍動似流火、捉摸不定,攪動得他內息不受控製地翻覆湧動起來。
終於,魔丹的力量占據了上風,尋到了一個突破口,一道無形的煞氣倏地從瀾淵身上迸發而出。荒僻的山穀裏傳出他一聲沉重的低吼,隨即是一陣地動山搖,亂石堆被震散,路過的飛鳥都簌簌地的垂直掉落,周邊的魚蟲鳥獸都瞬間變成為了直挺挺的屍體。
瀾淵也受了內傷,昏迷過去。
過了許久,他掙紮著坐起,看了看周圍的境況後,臉色暗了下來。
與魔丹交戰的第一回合,他就這樣慘敗告終。
當初風師妹魔丹發作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這樣身不由已?她小小的身軀是怎麽承受住這種霸道凶狠的力量的?
恍惚間他似乎又聽到了紅發紅瞳的風芷淩最後在他麵前說的那句“魔丹給你,對不起……”
——她體內的魔丹終究還是沒有被控製住。
瀾淵收複心神,試圖調養淩亂的內息。然而思緒難寧,一口鮮血從喉嚨上湧,吐了出來。
“風師妹,你在哪兒?”
風芷淩把魔丹渡給他之後,瀾淵又昏迷過去,他不知道風芷淩為什麽會突然消失,當然更不知道,是藍城奕趕到,迷暈了半昏迷的他,帶走了身形開始變小的風芷淩。
他閉上雙眼,回想起曾經在師父麵前立過的誓。
幾個月前,瀾淵跪在他師父身前,磕頭求道:“師父,徒兒請求您,不要這麽做。”
卜夢觀主陳素機也在,息鶴庭此時已經受了重傷,在準備閉關前,他叫來了大弟子瀾淵,跟他交代了兩件重要的事:
第一,將掌門之位傳給他;第二,殺了風芷淩。
瀾淵勉強接受了掌門之位,第二件事卻難以遵從師命——他不忍下手。
“如若陳觀主您預測的沒錯,風師妹會給仙界、給太乙門帶來滅頂之災,會再次挑起仙魔之間血腥紛爭,但您不也說過,仙魔之間的紛爭,也終將因她而停止嗎?”瀾淵轉向陳素機,誠懇地說道。
“師父,既然十二年前您能給她一次生的機會,那麽現在您為什麽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呢?何況她父母是因我們而死……”
瀾淵話說的急了,他從來沒有這麽失態過,忙接著道:“風師妹在太乙門這麽多年,對您的管教一向都很聽從,不曾犯過什麽大錯。她心有善念,和她爹娘不同。我相信她可以抵抗自己的宿命,走在正途。師父,您也是相信的,否則您也不會留她到今天,不是嗎?”
“殺了她,魔界還在,可是她活著,或許真的可以為三界帶來新的局麵。”瀾淵不停地勸說著他師父。
“瀾淵,你今日話有點多了。”息鶴庭話中帶著有輕微的責備之意。
“師父,請恕徒兒違抗師命之罪。”瀾淵慢慢地磕頭在地,心中的情緒從隱約變得清明,他一字一頓,脫口說道:“徒兒向您起誓,徒兒願意用餘生性命,去護風師妹一世正途。但若她敢背棄正道,我就算以命相抵,也定會親自取她的性命!”
陳素機心中一震,她看了一眼息鶴庭,隻見息鶴庭的眼裏也閃過一絲不可覺察的神色,但很快恢複如常。
他輕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下去吧。”
瀾淵大概猜到了師父的決定,於是便磕了頭,跪著退出了內室。
息鶴庭望著門口歎道:“罷了。一切隨它吧。”
陳素機道:“其實你並沒有真的打算殺了她,對嗎。”
現下。太乙門中。
瀾淵立在九天殿中央的首座前,腰間佩著一把雲龍紋長劍,手握一個雕刻山脈暗紋的深紅檀木盒。站在他麵前的是四位同樣配仙劍的太乙弟子,清一色白色雲紋衣襟長衫,隻是每人腰帶顏色樣式略有不同。
太乙門之戰時,息鶴庭十位親傳弟子中的四位,帶著400位弟子,被派往各個仙們協助,分別是二弟子趙瀾台、四弟子衛瀾真、六弟子俞瀾久、七弟子葉瀾秋。戰後剩下有三百餘人,瀾淵放出召回信號,幸存弟子均速速趕回了太乙山。
息掌門仙逝,門派慘被屠,所有幸存弟子全都悲戚不已。十位親傳大弟子中五人被殺,剩下五人,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經過一番清理整頓、追思哀悼,讓死者都魂歸九重天,門派稍微寧息之後,瀾淵才把自己身受內傷的事告訴了幾位師弟——當然,除了風芷淩失控殺人的部分——他隻說,風芷淩用魔丹救活了他,然後失蹤了,至於靈修台上死去的人,大概都是淩霄的扼魂鐧所為。
聽聞此言,眾人都疑惑不已,瀾久當即問道:“掌門師兄,風師妹為什麽會有魔丹這種東西?”
瀾淵歎道:“因為風師妹她,是……魔界中人。”
此事,隻有他和他師父息鶴庭知道,本隻是希望風芷淩能夠像平常人一樣過普通的生活。事到如今,他也無須再隱瞞了。
瀾久瞪圓了眼睛,驚道:“這怎麽可能!風師妹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除了噬魂族動亂那次她下過山,平時根本就不可能接觸到魔界……”說道這裏,瀾久閉上了嘴。
瀾台小心問道:“掌門師兄是說,風師妹的親生父母,是魔界中人?”
瀾淵點頭默認。
“可是師父不是說,風師妹的父母,是山下普通的農戶人家嗎?”瀾秋問道。
瀾淵道:“風師妹的親身父母,是當年的……魔界二尊。”
話一出口,四人都凝住了表情。
仙門修煉金丹,魔界之人修練魔丹。一般魔丹的力量,不可能那麽強大。風芷淩自己不可能修煉魔界法術,也就是說,她的魔丹十有八九是從小被父母度入她體內的,而擁有這麽強大的魔丹,那她的父母,必定是魔界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一點大家都能想到,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魔界二尊。
“十二年前,師父和我將年僅五歲的風師妹從魔界悄悄帶回太乙山,封存了她的記憶,替她改名風芷淩,是希望她能夠和自己的生身父母斬斷關係,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過一生。”瀾淵說道。
大家俱是沉默。
瀾淵打破沉默,冷靜說道:“風師妹性情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現在發生的一切,並非她本人意願,她甚至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十二年前圍剿魔界時,是我勸師父將小風師妹的帶入太乙門的。所以,如果要論起這一切的責任,恐怕也是在於我。”
瀾台道:“掌門師兄不必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瀾淵又提出了自己準備暫時離開太乙門的想法。
大家一聽自然都跳腳反對。
“掌門師兄,你不能走啊。現在是門派急需重整的時候,魔界隨時會卷土重來,師父已經仙逝,你若再離開,太乙門怎麽辦?門派還需要你來主持大局啊!”瀾久道。
“我們再想想辦法,和其他門派共同商討一下,或許可以壓製你體內的魔丹呢?”瀾台道。
瀾淵輕歎了一口氣,道:“讓太乙門陷入如此境地,我罪不可恕。還好你們幾個帶著三百多個弟子逃過一劫,否則今日的太乙門恐怕已無人了。——我知道如今門派急需重振,隻是,現在以我之力,已經壓製不住魔丹的力量,如果我繼續留在門中,一旦魔丹再次發作,我怕隨時會殃及諸位師弟性命。”
眾人還想說什麽,瀾淵擺手阻止,道:“你們不知道魔丹真正的可怕之處。當初師父正是因為給風師妹封印魔丹,遭到反噬,才身受重傷,不得不閉關。”
眾人這才知道師父閉關的真正原因。
瀾久問道:“師父閉關,不是因為給風師妹治病,元氣耗損才——”
瀾淵解釋道:“如果隻是元氣有點耗損,師父怎會閉關三月之久,還把掌門之位傳給我?”
那時正值噬魂族動亂,封印噬魂族的扼魂鐧被盜,噬魂族有幾隻幽魂逃到人界作亂,瀾淵奉師命下山調查解決此事。當時風芷淩千跪萬求讓師父準許她一同曆下山練,不料回來途中,她被三個噬魂族高階幽魂附身。當時風芷淩不覺有異,回到太乙山後,幽魂開始作祟,體內的魔丹突然有失控之勢,息掌門為了壓製幽魂和魔丹,最終受到嚴重的反噬。
瀾淵將事情經過大概地講述了一遍,又解釋道:“當時師父擔心傳出去會引起外界不必要的猜測,所以嚴令我不可向任何人說出真相。”
二弟子瀾台一聽,恍然大悟:“那就是說,掌門師兄和卜夢觀的璞心散人,也是因為封印風師妹體內的魔丹,才同時受到了反噬?”
瀾淵點頭道:“是。”
瀾台繼續道:“淩霄應該是聽聞我們掌門受傷,先是故意派人去攻打各大仙門,讓我們派人相助,等我們太乙門空虛時,自己再趁機帶人攻上太乙門……”
瀾淵答:“正是如此。”
一向話不多的四弟子瀾真一字一字道:“好一招聲東擊西。”
瀾久平時和風芷淩關係親近,說話一向直言直語,聽到這個消息,覺得難以置信:“那意思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風師妹體內的魔丹引起?”
“這魔丹,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威力嗎?”瀾台也不由的憂慮道。
“那風師妹她沒了魔丹,會不會……”瀾真欲言又止。
“風師妹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故意躲著我們的嗎?”瀾秋問道。
“也許是吧……”瀾淵道。
“這次淩霄偷襲仙門,應該是早有籌劃,”瀾淵解釋道,“這些年來魔界行事低調,很少冒頭與仙界作對,沒有想到他們暗藏鋒芒,悄聲發展到如此強大的地步。現在的淩霄,單論法力,就算我不受傷,也未必能輕鬆勝他。這個人頗有當年尊後淩瓏的陰狠手段。這麽悄無聲息的重組魔界三支,秣馬厲兵,我想,他應該早有複仇的圖謀,隻是剛好我們給他提供了這個時機。”
瀾久氣鼓鼓地咬牙說道:“扼魂鐧在他們手中,所以才敢那樣放肆。”
扼魂鐧有一雙,是仙界四大法寶之一,三百年前鑄成。
“扼魂雙鐧,一鐧散修為,雙鐧必取命”。傳說,一旦被扼魂鐧一鐧擊中,必散盡修為,身受重傷;若雙鐧齊下,必死無疑。
不過,扼魂鐧鑄成之初,原本是用來對付魔界,傷不了仙門中人。到了淩霄手中,卻不知怎麽成了一把可怕的戮仙利器。
瀾台憂慮道:“扼魂鐧的威力這麽大,現在兩件魔界聖器也被他們搶回去了,恐怕魔界的力量,會變得更加可怕了。”
“聖器被盜走的確令人堪憂,不過眼下並非到了絕境,淩霄還未必能啟用聖器的所有能量。我這次離開太乙門,會想辦法去拿回聖器。”瀾淵道。
瀾久忽然問道:“掌門師兄,你說風師妹,會不會回魔界了?”
瀾真神色微不可察的動了動。
瀾淵道:“應該不會。不過隻要她還活著,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她帶回太乙山。”
可是如果師弟們知道了那日太乙門被屠的全部真相,會如何待她?
想到這裏,瀾淵不覺心思沉重。
但他很快收回心緒,正色道:“魔界這次也受到重創,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動作。若是淩霄真的敢來,你們第一時間發出信號,我必速速趕回相助。瀾台、瀾真、瀾久、瀾秋,接下來的門派重整重任,就要辛苦你們了。
“瀾台——我現將掌門之位傳交於你,不過,現在門派尚且混亂,掌門接任儀式暫時也不能舉行……”
瀾台一聽瀾淵要將掌門之位傳給自己,忙道:“掌門師兄不可!我能力低微,實在難以擔任掌門之位!如果真要傳,就傳給四師弟吧!瀾真遇事冷靜、思維縝密,他比我適合!”
瀾真皺皺眉,說道:“我不行。”
瀾台隻好扭頭轉向瀾久:“六師弟也行!瀾久做事雷厲風行,頗有決斷,也比我合適!”
瀾久聽到瀾台提到自己,連忙擺手:“二師兄開什麽玩笑!我做事情最怕動腦筋,讓我去管管講武堂還可以,這掌門我可當不了!二師兄你何必自謙?掌門師兄都說了傳給你了,你就不要推脫啦!”
瀾台:“我真不是自謙,我確實是不行啊。掌門師兄,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啊?要不,讓瀾真來吧,他沉穩冷靜……瀾真你別這樣看我啊?瀾秋,你說呢?”
瀾真斜目狠狠瞟了一眼瀾台,瀾秋又點頭又搖頭,支支吾吾沒有說話。
“不要爭了。”瀾淵沒好氣的打斷他們,“聽著,我現在以掌門身份正式宣布,瀾台代任掌門,授掌門印鑒,門內一應事宜,以後就由瀾台代為管理,眾師弟們通力協助。瀾真,你整肅觀心堂,瀾久,重振講武堂。藏書閣那邊還是啞師伯主理重新修繕,由瀾秋帶幾名弟子去幫忙。——這是掌門印鑒,瀾台,我現在正式把它交到你手裏,望你攜眾位師弟,重振太乙門,繼先師祖遺訓,立仙身增修為,護一方生民之安。”
瀾台硬著頭皮接下印鑒,認真答道:“既然掌門師兄心意已決,瀾台必當竭盡全力、看好門派。不過話說回來,掌門之印我先代管,掌門之位我也隻是代理,等師兄回來,還請一定將掌門之位和掌門印鑒一並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