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事
下了值,瑟瑟興衝衝地跑回屋子,把今天買的鐲子並釵子給周嬤嬤和翡翠送去,客套了幾句回來,又將今天給燕草買的小玩意全都兜給她,直把燕草看得驚歎不已,兩人又笑又鬧,直到隔壁的秦桑找了過來,狠狠發了一頓脾氣才罷休。
“瑟瑟,你可真是命好,去了書房伺候不說,世子還能帶你出去玩,還見到了廢太子妃。”燕草將玉佩放在燈下細瞧,那玉通體無雜質,瑩潤有光,其上“琅嬛”兩個小字更是可見飄逸空靈,風華自足。更難得的是能將這兩個字刻得那麽細致小巧,又不損那字的風骨分毫。
瑟瑟也托腮看那玉。寫這兩個字時太子必定是意氣風發的,也許太子妃也在旁撫著肚子柔柔地笑,對肚裏即將來到的小郡主充滿期待。挑玉時必是慢慢摩挲,再三斟酌,隻想將最好的東西送給這即將出世的孩兒。刻字時便聚精會神,精雕細琢,唯恐傷了那玉一毫,將那一腔愛意凝鑄於其中,濃縮成這包含期望的兩個字。
琅嬛。鍾天地之靈秀的女子。
三皇孫最後叫了什麽呢?她好似從未聽人說起過,關於他的故事,僅僅止於與乳娘擁著被那場大火吞噬,化為焦炭。
太子妃當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她想到那雙波瀾不驚,眼含笑意的雙眸。周家人都有一雙漂亮的鳳眼,但太子妃又與周氏和林懷瑾不同。那是一雙包含滄桑,閱盡千帆卻淡然看過的雙眸,同周氏那種深閨中的銳利與林懷瑾那少年人的溫潤朝氣不盡相同。
她搖搖頭。不能再想了。燕草已經躺下,發出勻稱的呼吸聲。瑟瑟卻輾轉反側,最終披衣起身,推開了門。
畢竟已到了冬天,白日裏再是暖和,到了夜晚也是嗬氣成霧。她卻恍然不覺,站在天井裏,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哪裏的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外院如此,集暉院如此,覺明寺如此,囚禁廢太子妃的地方也是如此。
值夜的小廝打著盹,頭一磕一磕的。明月當空,月華如緞,清冽的空氣中暗香浮動,她貪婪地翕動鼻翼,想要讓這清香的味道消散掉她心中的煩憂。不知廢太子妃如何了,她能不能從那個角門逃出來,帶著大皇孫偷偷離開呢?
瑟瑟深吸一口氣,手向虛空裏抓去,風從指縫漏過,留下絲絲寒涼。自從來了集暉院,添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複雜情緒。就連燕草,也有些變了。
她站了一會兒,隻覺無處可去,好似被困在了這一方天地中似的,心裏憋悶非常。
“這大冷天兒的,你發的什麽瘋?站風口上,當心明天鬧了病。”燕草披衣站在門口,鼻音厚重。
瑟瑟轉頭看她:“吵醒你了?”月光下,她垂落的頭發在腦後鬆鬆挽起,寒風吹來,她伸手綰發,皓腕玉容,在皎月之下宛若仙子,飄飄禦風,遺世獨立。她微微一笑,眉目之間有些熟悉,卻一時說不出像誰。
燕草卻是一愣,抓著衣襟的手越掐越緊,直到剜得掌心疼,方才察覺。瑟瑟從她身旁飄然而過:“快些睡吧,明日你還要當值。”眼角瞥到遠處世子的臥房,一明一滅,好似還燃著燭。
燕草躺回炕上,卻再也無法入睡,大睜著雙眼,等著枕邊瑟瑟買的珠花。那珠花上的蝴蝶做得輕薄逼真,隨著她的呼吸顫顫巍巍,看起來異常脆弱。
第二日一早,燕草頂著兩個黑眼圈掙紮著爬起來,再看瑟瑟,依舊是挽著雙丫髻,一臉懵懂,仿佛昨晚的風華是她睡迷了眼。草草收拾兩下,到了林懷瑾屋裏。林懷瑾剛起,正由碧絲服侍著穿衣。她趕忙支起炕桌,示意婆子擺飯。翡翠捧著個靈芝玉兔紋長穗玉腰佩進來,跪在地上給林懷瑾係了,覷他顏色,道:“世子昨夜沒睡好麽?瞧這臉色差的,要不今日就跟夫人告個假,不去書院了。”
這院裏如今也就翡翠敢對林懷瑾這麽說話。燕草心裏酸溜溜的,卻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林懷瑾,果見有點臉色不好,隻一雙眸子清亮,不似沒睡好的樣子。林懷瑾收拾停當,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直看得燕草紅了臉。
林懷瑾擺擺手:“不必,沒得讓母親擔心。”言畢安靜用飯,燕草一邊布菜一邊偷瞄,腦子裏卻鬼使神差地冒出來昨晚瑟瑟月下獨立的一幕來。
林懷瑾用過飯去了學院,甫一出門,碧絲便一臉譏諷地對燕草道:“瞧瞧,這眼下烏青的,莫非還沒到春天,野貓就開始叫啦?”
燕草“啐”了她一口:“叫不叫的都跟你沒關係,還不知道您這老鐵樹什麽時候能開朵花兒呢!”
“哎喲,你當誰整天跟你似的,滿腦子的男人?”
翡翠聽她們越說越混賬,忍不住打斷:“都說什麽呢?這還在世子屋裏,就滿口汙言穢語的,回頭叫人聽了,別來找我哭,我可誰也保不住。”說罷,一甩帕子清清冷冷地去了。碧絲嫌棄地衝燕草翻個白眼,追著翡翠去了:“姐姐,可不是我沒事兒找事兒,你瞧她那妖妖嬈嬈的樣子……”
燕草羞憤得淚水直打轉,衝回屋子裏,趴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瑟瑟整理了書房回來,看燕草哭得天昏地暗,嚇了一跳,趕忙拉起來給她擦眼淚:“這是怎麽了?碧絲又欺負你了?”
“總有一天,我要她好看!”燕草切齒道,通紅的眼睛轉向瑟瑟:“瑟瑟,你說得對,這院子裏隻有咱們兩個相依為命,你若是嫁了,我就一個朋友也沒了。”說罷又“嗚嗚”哭起來。
瑟瑟忙上前安慰她,絞了帕子給她擦臉:“快別哭了,臉都哭腫了,我還不嫁呢,你嫁了我再嫁,好不好?”
燕草搶過瑟瑟的帕子擤鼻子:“還是算了,總還是希望看到你過上好日子的。之前我跟你說的趙管事的兒子你打聽了沒?”
瑟瑟有些為難:“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燕草眉頭一皺:“怎麽了?”
瑟瑟不敢在她麵前說別人壞話:“我這樣的,人家也瞧不上。”
燕草眼珠一轉:“跟我娘一起當差的王婆子,她家裏有個侄子,聽說也蠻好的。”
瑟瑟歎了口氣:“再說吧,我才九歲,還小著呢,等我大些再讓你娘幫我看。”
燕草看看她那稚氣未脫的身形和不開竅的樣子,心裏略略舒坦了點,到底不好意思告訴她碧絲說了什麽,隻拉著她說些閑話,又將她娘偷塞給她的小點心拿出來分給瑟瑟,兩人沒一會兒又開開心心的了。
晚上林懷瑾看書,瑟瑟在一旁續茶水,德生神秘兮兮地捧著手跑過來:“瑟瑟,給你這個。”
瑟瑟接過來,隻見是個金鑲玉的琺琅盒子,上麵繪著一個穿得極少的女性,豐乳肥臀,慵懶地躺著。這畫的奇妙之處在於這女子的眉眼罕見,頭發畫得黃黃的,那眼珠子竟是用的碧色點上的。不僅奇道:“這是什麽?”
“這是西洋來的玩意兒,據說裏麵放的東西能讓人精神百倍,便是昏迷的人聞了也能立時醒來。”德生給她打開看。
“你從哪找來的這東西,你可真厲害!”瑟瑟烏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一臉崇拜。
林懷瑾在旁邊咳了一聲,德生立馬道:“世子爺今天去書院時,路過咱們府上開的百寶閣,那掌櫃的很是熱情,說是來了新的玩意兒,非拉了世子爺進去給老太太和夫人挑點東西,世子爺見這個稀罕,就帶回來給你了。”說罷愁眉苦臉立在當地,瞥了林懷瑾一眼。
瑟瑟稀罕得緊,卻不敢拿:“便把它放在書房裏吧,世子看書的時候若是困了還能聞一聞。”
林懷瑾又勸了兩句,瑟瑟隻堅持不拿,便有些失落地將它置於案頭,卻看瑟瑟很是喜歡,換茶磨墨的時候總忍不住看兩眼摸兩下,又覺得開心起來:“下次休沐的時候,我們再去李記吃汴京烤鴨,快到年根了,街上多了許多小攤小販,很是熱鬧。”頓了頓又道:“姨母與你很是投緣,想是她總想要個女兒卻沒得著,見了小女孩兒總是特別歡喜,轉了年有時間咱們再去看她。”
瑟瑟聞言雀躍不已,已經開始盤算著要給廢太子妃帶點什麽見不著的東西才好。德生卻暗地裏翻了個白眼。自林懷瑾上次不告而去檀香山,周氏已經將那馬車夫狠狠訓斥了一番,革了半年月銀,若還敢有人帶林懷瑾去檀香山,那可真是不想在安國公府待著了。
再看看懵然無覺的瑟瑟,德生覺得這世家公子的眼光還真是與眾不同。相比起來,德生更喜歡燕草那樣嬌滴滴,看人就帶三分豔的姑娘,但他娘卻更喜歡翡翠那種穩重踏實不多言的,不敢奢望翡翠,便從一眾小丫頭裏到處拿翡翠比著找。他也能理解他娘審美,但是世子爺這口味就不太一樣了。大概吃膩了山珍海味就想吃點鹹菜疙瘩換換口吧,德生如是想。
被視為鹹菜疙瘩的瑟瑟滿腦子隻有她攢的月例還剩多少錢了,買點什麽帶給廢太子妃。
但直到臨近年根,檀香山之行也沒能實施。林懷瑾每逢休沐就會帶著瑟瑟與德生出去逛逛,但每次林懷瑾待要去檀香山方向,便不是馬車壞了,就是家中有事要林懷瑾趕回。幾次下來,兩人都品出味兒來,相比林懷瑾的愧疚無奈,瑟瑟倒是覺得無所謂。畢竟廢太子妃身份敏感,就算是從角門走,也難保去得次數多了給她招來什麽禍患。
悟通和尚看起來雖不著調,但他的話便如一顆強韌的種子,埋在瑟瑟幹涸貧瘠的心田,悄悄生根發芽,偶爾冒出來刺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