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集暉院

  集暉院。


  一聽這名字,便知這裏的主人極得重視。


  實際上,這主人也確實皎若初陽,極盡天地美好。


  這是她所見的,林懷瑾最好的時候。那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已經脫去了稚嫩,一雙頗似周氏的鳳眼黑白分明。他就那麽微笑著站著,連正午的太陽都未能遮住他分毫光芒。她驀地想到二丫那句話,世子頗具周大郎之風,而周大郎,是多少少女的夢中人。她扭頭看看二丫,發現二丫已經癡了。


  過了許多年,瑟瑟再回憶起他時,這一幕依舊刻骨銘心。彼時,他還是個青澀的少年,帶著貴族子弟的自矜,笑容純粹幹淨,不惹塵埃。世上的一切美好,好似都在他的身上。而她也隻是一個每月五百錢的小丫鬟,為吃飽穿暖而滿足,為提到八百錢的月例而開心,為見到恩人而激動,而驚豔。


  林懷瑾上午去書院,下午有安國公從行伍裏請的武士教拳腳騎射,在院裏的時候很少,等閑見不著林懷瑾一麵。倒是二丫——如今被賜了名作“燕草”——時常能碰到林懷瑾,於是每日眼冒綠光地跟瑟瑟聊林懷瑾的事情便成了常態,對從前那些“機靈俊俏”的小廝也不屑一顧了。


  “咱們府裏明明請了西席,世子卻要去那麽遠的書院讀書,回來用兩口飯就要去練騎射,也太辛苦了些。”燕草一邊做著針線,一邊跟瑟瑟嘟囔。


  “瑟瑟,你去大廚房裏把咱們今日的飯端來,路上快著點,上次都半涼了。”碧絲推門進來,居高臨下地瞥了兩人一眼。


  燕草被碧絲的眼神一掃,臉色立馬陰了下來:“這明明是綠枝的活兒,憑什麽又讓瑟瑟做!”


  “喲,怎麽,我使喚不動你,還使喚不動她了?你們既在這院裏當差,有活不做卻在這閑磕牙,大家都是丫頭,綠枝做得你便做不得了?”


  燕草跳了起來:“你們今天讓瑟瑟跑大廚房,明天讓她去外院跑腿,後天又讓她澆花喂鳥,瑟瑟把綠枝和秦桑的活兒都幹了,她們幹什麽?”


  瑟瑟急忙按住燕草,朝碧絲笑道:“知道了,碧絲姐姐,我這便去了。”


  碧絲冷哼一聲,轉身出門,用兩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燕草氣得說不出話來,瑟瑟連忙勸她:“好姐姐,你若真生了氣,那才是如了她的意。不過是跑腿而已,對我來說不算得什麽,還能活動活動,強身健體呢。”


  燕草瞪她:“你倒是個好說話的。”


  瑟瑟笑道:“隻是不值得因為這點小事跟她生這個閑氣罷了,我先去拿飯,回來再跟你細說,你到時候聽聽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見燕草點頭應了,她才去了,路上倒是不緊不慢的,並未像碧絲囑咐的那樣匆促。


  已近晚秋時節,風吹落了一地黃葉,瑟瑟停下腳步,看著遠處一行灰撲撲的鳥排著隊飛過。天空那麽大那麽遠,遠遠超出這片院牆,那些鳥兒羽翼舒展,端的是瀟灑自在。她眯著眼抬頭看它們的身影消失在灰瓦之上,再低頭看到這一地破碎的黃葉,心裏第一次有了些傷感。她忍不住搖了搖頭,想把這縷愁思趕出去。


  一座小院,便是一府的縮影。世子的院子都這麽混亂了,可見安國公府也不過是敗絮其中,勉強維持著安定有序的樣子而已。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攢點錢,萬一哪一日國公府倒了,或是被趕出國公府,也能勉強湊合些日子。


  拿了飯回來,快走到院門口,她加緊了幾步,微微有些喘,好像一路都在趕似的。綠枝不知道從哪裏玩回來,正拉著秦桑說話,見瑟瑟回來了,撇了撇嘴,接了飯盒,不鹹不淡地謝了她一句,瑟瑟笑眯眯地受了。


  倒是秦桑打開食盒看了一眼,翻了個白眼:“看你氣喘籲籲的,還以為今天能吃上口熱飯呢。”

  瑟瑟看了一眼綠枝,綠枝還沒有那麽厚的臉皮,趕緊對秦桑說:“快吃了吧,下午還得去園子裏摘些桂花。”


  每年秋日,府裏都會讓小丫鬟們去摘些桂花送到大廚房做成桂花糕、桂花酒和桂花藕粉,世子要吃的食材自然要院裏人摘的才幹淨。摘得多了,還能讓大廚房裏的人多做些,她們也能沾沾光享點口福,每年去摘花的丫鬟都對這事很上心。


  況且,每年借著摘花,丫頭婆子們聚到一起,平日裏接觸不到的人也能聊上幾句,打探許多消息。故而摘花雖然是件辛苦活,綠枝和秦桑也是不想帶瑟瑟去露臉的,用她們倆私下裏的話說,丟人。


  秦桑果然不再說話,埋頭吃起飯來。瑟瑟衝綠枝笑笑,回屋用飯。


  才剛扒了兩口,碧絲又找了來:“今日綠芙蓉和墨菊開得好,你去摘些擺到府裏的廳堂和穿堂去,也算咱們世子的心意。”


  燕草“霍”地起身,指著碧絲罵:“瑟瑟給你們送完飯才吃了沒兩口,你又來喊她跑腿,這院裏的人都死絕了嗎?連個飯都不能讓她吃安生?”


  碧絲陰陽怪氣地道:“這院裏誰不吃飯,誰不在忙,綠枝和秦桑也就吃了兩口就幹活去了,你們吃得慢也怪得著我?”


  燕草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她:“誰不知道你們個個無利不起早,什麽忙得就吃了兩口飯,我看是趕著獻殷勤去吧!讓瑟瑟去廳堂和穿堂這種又遠又沒人的地兒,你們怕是急著去夫人老夫人屋裏賣好呢!”


  瑟瑟看碧絲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句句挑釁,知道她就是想把燕草激起來,鬧大了好讓她們受懲,忙放了飯把燕草按住,應了聲好。碧絲見燕草被按住,輕蔑地“哼”了一聲摔門去了。


  燕草臉一陣紅一陣白,衝瑟瑟嚷道:“你做什麽答應她!我替你不平,你可倒好,應得那叫一個痛快,也不怪人瞧不起你!”


  瑟瑟忙安撫她:“好姐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我不平,快別氣了,她就是想把你激起來大吵一頓,然後才好讓夫人發落咱們,你若真跟她吵,那才是中計了。”


  燕草眼圈一紅,給她布兩筷子菜:“我哪裏不知道她這些壞心眼兒,我就是看不過她總在吃飯的時候讓你幹活,這都好多次了,她就是故意的!你先別說了,先吃飯,趕緊多吃兩口。”


  瑟瑟心裏感動,笑眯眯地扒飯:“好好好,我再吃兩口,反正廳堂那邊也沒人,早兩步晚兩步都一樣。”


  燕草心裏順暢了一些,又見瑟瑟放了碗說:“姐姐,你覺得現在院裏是個什麽情形,我倆可好過?”


  燕草沉默了一會兒:“她們一直在這院子裏當差,早就彼此熟悉。我在府裏沒什麽根基,來了就進了世子屋裏,你又……沒有父母兄弟,身份不明,她們便瞧不上咱們。”


  瑟瑟站起來拍拍她:“我們現在勢單力孤,倒不如順著她們,既讓嬤嬤挑不出錯來,還能助長他們的氣焰。你別忘了,這是世子的院子,夫人斷容不得院子裏亂成一團。你若是跟她們吵吵嚷嚷,說不定哪天被趕了出去,倒讓她們開心。她們若是因咱們馴服而得意,變本加厲,夫人也不會姑息,你且看著吧。”


  燕草眼睛一亮:“瑟瑟,你可真聰明,這就叫……叫那什麽!舅舅這大,必有所忍!”


  瑟瑟聽不懂:“什麽意思?”


  燕草一本正經:“大概是說要當舅舅的人必須要忍人所不忍吧!”


  瑟瑟哄她:“姐姐你可真厲害,這都知道!”


  燕草臉紅:“我都是跟世子學的。”想了想又悶悶地道:“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以後我盡量忍她們,適才不過是看不過她欺負你。”

  瑟瑟見她聽了進去,很是高興:“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可我卻不想見你落她們的打算裏。我們慢慢來。”又哄了燕草兩句,這才去了。


  秋日裏天高風閑,令人感到舒朗。瑟瑟一路走到廳堂,卻見門口立著兩個麵生的小廝。瑟瑟耳朵尖,聽得廳堂中一個男子說:“有一個接生的婆子無意間被護國公的人看見,已被人逮住了,押進了大理寺,隻怕……”聲音漸低,聽不分明。


  瑟瑟湊近門口,忽聽廳堂內摔碎茶盞的聲音,伴著暴怒的人聲:“目中無人的東西!怪道他最近一臉春風得意!”瑟瑟嚇了一跳,趕忙將花交給小廝,生怕觸了黴頭。臨走又聽到當前說話那人隱隱約約道:“不如我們這幾日上道折子,提醒一下皇上關於流放的事……”


  瑟瑟知道自己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不知道小廝一會會不會報給屋內的人,腳下生風,飛快地離開了廳堂。


  一路腳步不停,步履飛快,直到看到院門,才鬆了口氣,放慢了腳步。這一慢下來看四周,就發現了林懷瑾遠遠地從對麵走來,身邊沒帶小廝德生,神色有些恍惚,似在出神。


  這是瑟瑟來到集暉院之後第二次見到林懷瑾,落日的餘暉照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霧蒙蒙的光暈,他玉般的臉龐埋在這片光暈中,柔和卻又寂寥。


  不知為何,瑟瑟不想見到他這種神情。他應該是天之驕子,被人圍繞著、稱讚著,鮮衣怒馬,恣意風流。不等思考,她的身體先動了。


  “世子。”她上前恭謹行禮。


  林懷瑾的思緒被她打斷:“是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她有些意外,沒想到他還記得她,高興地笑了:“府裏花開得正好,便替世子送了一些去了廳堂。”打著他的旗號,被發現了說不定不會受太多罰。


  林懷瑾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卻沒有動,似乎想就這麽站著。


  瑟瑟覺得有些尷尬,他不走,她也不能走,想了想,幹巴巴地問:“世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林懷瑾好似沒聽懂似的,“嗯”了一聲,又陷入了沉默。


  兩個人幹站了會兒,瑟瑟正想著找個什麽借口脫身,突然聽到林懷瑾問:“天下會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嗎?”


  瑟瑟一愣:“奴婢不知道,奴婢沒有家人。”


  林懷瑾也愣了一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不是在問你,對不住。”


  他這一笑,有如春風拂麵,冰雪消融,整個人都變得溫潤起來。瑟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笑,上次拜見他時,他也在笑,但是那笑容淡遠優雅,帶著一股疏離。


  林懷瑾恢複了正常,抬腿往院子走去,瑟瑟退後一步跟在後麵,回味著他剛才的笑容,自己眼角眉梢也盈滿了笑意。


  走了兩步,林懷瑾又停下:“心自玉上德,人從書裏乖。當初我給了你‘瑟瑟’這個名字,望你心如琬琰,以後你就在書房裏伺候吧,也跟著讀點書,識幾個字,以後的路好走些。”


  在書房裏侍候,月例能漲到一兩,省吃儉用的話,到她嫁人,也能夠攢下十幾二十兩了。而且,如果她能夠識字,那麽即便沒有家人,將來配個小廝也不會被人太過嫌棄。


  瑟瑟眼睛一熱。


  她自覺已看盡人世冷暖,做乞兒時,也有人可憐她,賞她幾個錢或是吃食,但也不過一時之熱。從未有人像這樣,認真為她考慮、為她打算,沒有緣故,隻為她好。


  這樣美好的少年,有誰會不愛呢?


  天下,會有不愛這少年的父母嗎?瑟瑟心裏突然一緊。


  她眨眨眼,將眼淚憋回去,抬頭看向他,麵露微笑:“謝謝世子。”


  一如他賜名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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