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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黑色星期五

  “你的大腳趾頭,應該是你全身長得最胖的吧。”郝烺說。他瞅著餘波的光腳,眉毛往上挑,上眼瞼繃緊,額頭那塊兒擠出一道道的紋路,看上去好像這雙腳的模樣令他很是煩惱。


  餘波下意識的縮腳,大腳趾往裏蜷,她的身體往後靠。以郝烺對這個小女人不多的了解,郝烺知道自己品評她體貌的表情使她不自在了,她會立刻躲進房裏的。


  但餘波攥著門把手的手卻不動了。


  喵——


  “咦,好像有貓叫——”郝烺說,緩緩搖了搖頭,好像這樣能更好的接收信號,繼而抬頭,張望樓道。


  “我有話與你說。”餘波大聲說,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厲,讓人感覺她說的事是頂嚴重的。


  效果達到了,郝烺漂移的思緒立即被拉回來。“說話?難道——難道她要說那晚的事?”郝烺心裏犯嘀咕,同時腦子又在飛速運轉,想著該怎麽應對……今天到此時為止,郝烺腦子已經飛速運轉三次,腦仁都快脫軌了。這個黑色的、漫長的星期五啥時候才能過完呢。


  郝烺嘴硬:“說……說什麽?”


  餘波側耳聽,目光落在地麵,神情專注,似乎在捕捉什麽信息。“是在想怎麽對付我麽?”郝烺後背開始發涼。


  “對,有話說。”餘波說。沒再聽見崽崽叫,餘波略微安心,注意力回到郝烺身上,卻也不知道自己剛才脫口出的“我有話與你說”是什麽意思,隻好又重複了一遍。但在郝烺看來,這隻是在撩撥他、試探他,看他會不會自行招供。


  “招麽?立即道歉的話會不會立即解脫,但是——”郝烺在心裏反複權衡,“如果抵死不承認呢,還有沒有一線生機……”


  喵嗚——


  “不能在這裏說。”餘波忽然說道,聲音大得整個樓道都能聽見。郝烺嚇了一跳,但尚未回過神來,餘波已不由分說拖著他胳膊往外走。


  餘波的手指摳進郝烺的胳膊彎裏。她的掌心熱熱的,似有點潮,手指尖卻是涼涼的。


  “去哪?”郝烺本能的想去掰開餘波的手,臨了,卻隻是將自己的大手覆在那雙小手上。


  “去——”餘波本想著去哪都成,隻要離719房遠點就行,但涼絲絲的地板提醒她自己光著腳,要這麽下樓去,就成整幢公寓的笑話了。


  “去你房間。”餘波在720門口斷然停住。


  郝烺完全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郝烺:“我……你……”


  餘波:“看什麽——開門啊!”


  郝烺隻好按密碼。餘波扭頭望向別處。門鎖嗒一聲彈開。餘波果斷地推門進房,好像這是她的719房。


  郝烺撓撓太陽穴(今天第二次撓了,黑色星期五!),跟進去。餘波站在門廳裏,望著屋子,微張著嘴,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房間遭炸彈了?”餘波說,掃視著滿屋的亂七八糟,兩根手指拈起椅背上的球襪,皺著鼻子看了一眼,又忙扔下,仿佛那襪子會咬人。


  郝烺:“你不覺得這樣才有生活氣息——哪像你房間跟尼姑的……”郝烺立即住嘴。完蛋了,這個星期五,說啥錯啥。


  餘波果然掉轉腦袋,盯著他。


  “她要說那晚了,要說了要說了……說吧說吧,幹脆點也好,一了百了……”郝烺豁出去了。


  餘波清了清嗓子,說出的卻是:“有沒有拖鞋,借我。”


  這畫風切換得是不是太快了?郝烺木木地瞅著餘波的腳,一瞬間都不會說話了。“拖鞋,有沒有?借我穿一會兒。”餘波被看得不自在了。

  “有。”郝烺拿出自己43碼的涼拖。


  餘波歪著頭看了拖鞋一會兒,那種神情,讓郝冷也不由得盯著自己的拖鞋。


  郝烺:“怎麽了?”


  餘波:“沒有小點的?女式的?”


  郝烺搖頭。


  餘波遲疑著。她的遲疑已經預示了即將出現的災難性後果。餘波35碼的腳踩進43碼的拖鞋裏,就像站在兩條小船裏。


  郝烺點點頭,“還不錯。不錯。”很鄭重的樣子。


  餘波也鄭重的點點頭。


  餘波拖著兩條小船,在房間小心挪動。她打量著房間,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對此,郝烺不知是該喜還是憂,隻覺得心累。


  餘波走到小沙發前,瞅著裝在沙發扶手附近牆麵的床頭開關。從前好些個夜晚,這床頭開關的“嗒”聲給了她許多陪伴,此刻看著它,餘波覺得很是親切。


  目光稍往右移,就能看見那張床的全貌了。從進房間,餘波的目光一直刻意避開郝烺的床。不僅因為禮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其實隻要稍微瞥一眼,床上全貌都會盡收眼底。床上枕頭、床單、涼被全擰在一塊,那個亂,說是狗窩還真是糟蹋狗窩了。


  枕頭背後,床欄處係著一截舊皮帶。


  皮帶?係在床頭?餘波眨眨眼睛,迅速在腦海搜索,哦,電影裏看過,用來……用來……餘波的臉開始扭曲、變形。


  郝烺忙迎上來:“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的……”郝烺想說是怕自己夢遊再犯傻,所以睡覺前會用皮帶將自個兒手腕錮在床頭,但這個解釋聽起來同樣匪夷所思。


  “對不起!”餘波迅速往外走。她被一種龐然的厭惡攫住,她必須立刻離開。


  郝烺擋在餘波麵前。“不是的,你聽我說……”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著急解釋,他隻知道自己必須解釋。


  餘波低頭,發狂似的往外衝,郝烺伸出手,想攔住她,但餘波的肩膀竭力往後縮。


  郝烺的雙手垂落下來。


  門一直半掩著。餘波猛地拉開門,看也不看斜靠在門框邊的人,徑直望外疾走。剩下門口的施亮兒和門廳裏的郝烺,互相張望。


  “她被嚇著了。”施亮兒輕輕說。


  那天晚上,餘波的夢境混亂不堪。全是噩夢。


  她在桌邊寫作業,繼父坐在旁邊,手在她後背慢慢移動……餘波的手心裏全是汗,胃裏一陣翻騰,她一直忍著,不敢吐在練習冊上……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


  “這裏,摸了嗎?”餘波搖頭。


  “這裏?”餘波搖頭。


  “這裏?”餘波點頭。


  “這裏?”餘波點頭。


  母親拿著刷子,狠命地刷她的手臂、後背、腿。一道道血印子。餘波咬著牙,她不覺得疼,隻想吐。但她不敢吐在母親身上。


  母親拿著刀,繼父逃走了……


  那個穿風衣的男人又慢慢走過來了。餘波掙紮著,想睜開眼睛,看看他是誰,他想做什麽。眼睛總睜不開,睜不開。但慢慢地,餘波變得安靜了,她知道他隻是站在床邊看著她而已。


  從前,她以為他就是她夢魘的全部,這會兒她才明白,他總在她夢魘的尾聲中靠近,站在床邊看著她,幫她清理掉那些極糟糕的噩夢。


  所以,每回夢魘,她隻記住了最後出現的他。站在床邊守著她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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