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囧
接下來的好些日子,城市之家西門店,719房和720房,又恢複到數月前的景況,變得悄無聲息,兩個房間就像住著幽靈。
原因很簡單,不論720的郝烺,還是719的餘波,都不敢弄出聲響。說不敢也不全對,應該是窘於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兩人不約而同製造出“我房間其實沒住人”的自欺假象。
在這些天的晚上,郝烺逐漸回憶起更多夢遊那晚他幹的好事,每回憶起一個細節,他就打一陣哆嗦。
其實,那晚郝烺在一樓公共書吧“偶遇”餘波,握著她的手送她回房間,等走攏到719門口,“門口”這個詞就像餘波的“後頸窩”,立即刺激到了郝烺。在記憶裏,郝烺看見餘波的門隻開了一條細縫,而他一掌便將門推開……郝烺的第一波哆嗦就開始了。
郝烺臉上掛不住了。他甩開餘波的手,隨便撂了一句話,便急急逃走了。
強行進了餘波房間,把人家擠得貼在門上,握住人家的後頸窩,說話時鼻尖還湊得很近,近到能聞出人家頭上洗發水的牌子——第二波哆嗦。
錮住人家的腰,迫得她被圈進自己懷裏,雖然伸手去她背後是為奪藏在那的水果刀,動機單純,但實現方式很有爭議——第三波哆嗦。
又說聽說秦征說她特別(這話是怎麽進入郝烺腦海的,他自己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仿佛它就那樣掉進腦子裏了),所以郝烺他特意來參觀一下,她餘波到底哪兒特別了,還大著膽子打量人家的身材和胸——一連串的哆嗦。
最後,也是最不可饒恕的是,責問人家到底有沒有發育成熟——又一連串的停不下來的哆嗦。但不管怎麽哆嗦,也拯救不了郝烺的尷尬,郝烺隻想把臉皮埋進馬桶裏衝走。
酒後真言加夢遊真言,若現在讓郝烺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他也會打心裏認為自己說得都是大實話,或許還代表了一些人的真實困惑,比如看著也是個快奔三的大姑娘了,怎麽就不能好好發育呢,從頭到腳,跟初中小男生的身板兒一樣,乏善可陳,對得起誰呢?
但,也正因為是真話,才不能吐露心聲。吐露了,既顯得自己是個浪子,又有人身攻擊之嫌。這世上哪有包租公挑租戶體貌的道理?郝烺每每想到都覺囧得不行,地縫即使有,也是鑽不進去了,那就隻好隱身,假裝自己不存在。
在餘波這一方麵,那晚等她在自己房間慢慢哭清醒後,湧出的最初一種情緒,便是對郝烺的憎恨。為啥每次都被這個家夥偷聽,是巧遇還是他真的是個偷窺狂?
但現在,這也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郝烺獲悉了她的秘密。她的前男友高高興興對自己說他要當爸爸了,人生在世二十八年,她混到了前男友來報喜快當爹的地步。而她呢,居然特麽不爭氣,哭得像一攤爛泥,站都站不穩,還得由著人家扶上樓。她在這樓裏從不與人親近,不是向來以高冷自居麽?但現在,她形象全毀,把柄妥妥的握在了郝烺手裏。
那晚郝烺將她送到719門口時,突然就不耐煩了,甩脫她的手,好像那是個什麽晦氣的小爪子。郝烺撂了句話“哭一哭,過個癮得了,別哭得像個水龍頭,人家這會兒可沒功夫想你哦。”說完就走了。
也許郝烺在夢裏都在朝她翻白眼呢。
從那晚開始,兩人不約而同地為自己犯過的賤,害臊。從那晚開始,兩人做賊似的住在自己房裏,既害怕隔壁聽見自己房間的聲響,又害怕自己房間的聲響被隔壁聽到。每一丁點聲音,那都是在提醒自己,曾經犯過的賤。
首先被靜音的是床頭開關的聲音。每早起床、每晚就寢,719和720兩位房間的主,都悄咪咪地以盡量溫和的動作,將床頭開關慢慢摁下或掀起,使開關那一聲清脆的“嗒”盡可能的消弭在精心調製的慢動作中。
輪到郝烺當班時,郝烺縮在前台的旋轉椅裏,再不向大廳張望了。甚至恨不得自己1米8的大個子,能夠縮成小矮人,但即使這樣,每聽見人的腳步聲靠近前台,就產生受迫害的幻想,莫非那紙人兒要來興師問罪了?盡管他也知道餘波從不來前台,但是呀,人熬不住心虛。
其實郝烺也不必如此慌張。餘波和他一樣,害怕彼此照麵。有快遞、外賣送到樓下,餘波都特意叮嚀等在側門或幹脆在停車場等。但有些外賣小哥對公寓早熟門熟路,一溜兒就進了樓下大廳,這樣便可趁餘波等電梯下樓的當兒,蹭蹭大廳的空調。
這樣,再讓人家繞到側門,就太不厚道了。這時餘波會撥通前台的服務座機,隻為聽聽接聽人是誰,盡管即使郝烺當班也不一定會接電話,但熬不住為心虛求個心安啊。可不管接電話的是不是郝烺,安全起見,餘波還是會選擇出公寓後門(此時後門的圍擋也擋不住她了),經停車場,繞到公寓正門,進門前瞅一眼前台,然後立即從外賣手裏搶過餐盒,原路返回。
有一次,餘波取錯了餐盒,明明是香幹回鍋肉,拿回房間一看,變成了西紅柿炒雞蛋。餘波氣了半個小時。她吃西紅柿,吃雞蛋,但從不吃西紅柿炒雞蛋。原因很簡單,餘波媽媽從不做這道菜,餘波從小便沒吃過。因此在餘波眼裏,西紅柿炒雞蛋從來就不是一道正經的下飯菜。
兩人都在心裏暗暗希望,隱身足夠久以後,時間會像橡皮擦一樣,擦掉各自犯過的賤和囧。但,冤家從來路窄,何況住同一幢樓、還做了鄰居的冤家。
一樓咖啡館。
阿匡:“你最近是在修仙麽?老不出來。”
餘波把玩著咖啡勺:“工作啊,還能幹嘛——再說外麵這麽熱,還不如在房間吹空調。”
阿匡:“對了,周末一起進山避暑吧,這天兒確實熱得太過分了。”
餘波開始仔細挖她的摩卡卷:“我可不當電燈泡。”
“沒所謂啊,反正你當燈泡也不亮。”阿匡說,然後湊近餘波,“老高喜歡豐滿的。”很驕傲的口吻。
餘波白她一眼:“我正吃東西,別倒我胃口。”
阿匡歎口氣:“哎,你真的可以出家了,這滾滾紅塵於你多寂寞啊——”
餘波:“你知道摩卡卷最好吃的地方在哪麽?”
阿匡:……
餘波:“鹹奶油。甜奶油容易上頭、膩,鹹得呢,有回味,慢慢品,吃得也會久一些。”
阿匡:“說都跟喝酒似的。”
餘波:“也差不多。”
阿匡朝窗外張望,高明強下車,朝咖啡館走來。阿匡忙著收尾:“我知道你是作家,說啥都一套一套的,我說不過你——既然你不同我們去,那崽崽就拜托你啦。”
餘波:“這才是你請我吃點心的目的。”
阿匡:“也不是啦——”
“高明強,說好的一起打球,是不是又在騙妹妹——”咖啡館朝向公寓大廳的玻璃門上的風鈴叮鈴鈴響,郝烺吊兒郎當、甩胳膊甩腿地走進來。他猛地打住話頭,好像進錯片場了。
餘波正喝咖啡,杯子在嘴邊僵住。
高明強正好從側門推門走進來。
高明強:“我剛說找你。正巧,來來,給你介紹一下——”
郝烺:“我正忙著——”
高明強拽住郝烺,將他摁在餘波旁邊的椅子裏,自己與阿匡坐一邊。
高明強:“這是匡匡,這是匡匡的閨蜜餘波,跟你說,餘波推薦的那本《頭號書迷》太精彩了。小弘——”
叫小弘的服務生端著托盤過來,放下一碟曲奇餅幹。
高明強:“嚐嚐這曲奇。”
餘波和郝烺不約而同地擺手:“不餓!”
高明強:“點心呀,嚐嚐,下午才烤的。”
餘波和郝烺,猶豫片刻後,同時伸手,同時摸向同一塊曲奇,兩隻手碰在一起,又同時觸電似的彈開。餘波低頭喝咖啡,郝烺的茶還沒端上來,沒有道具可使,隻好先是摸摸耳朵,又連忙環視周圍,最後假裝看櫥窗裏的裝飾。
阿匡驚得大眼鏡滑到鼻翼上了,自己也沒察覺。“你們在幹嘛?”阿匡問。
高明強很親昵地將阿匡的眼鏡扶上去:“這你也看不懂麽,小傻瓜。”
聽到“小傻瓜”這個詞,餘波和郝烺又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戰。
阿匡轉向高明強:“你能看懂?”
高明強:“當然。兩個陌生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有點尷尬很正常嘛。”
餘波和郝烺,不約而同地笑笑,竭力做出第一次見麵的樣子。
這一次,阿匡親自動手扶了扶眼鏡,透過圓溜溜的鏡片,她仔細審視著眼前這倆舉止怪異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