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遲早的。”紀則書在聽說了這件事兒後隻說了這麽一句,倒是淡然,惹得杜暉好不尷尬,想再多說些什麽,多問一句當日的情形都覺得格外多餘。“我隻是擔心他。”趁著支使陸覺去外頭小院兒裏澆水的功夫,陳卿言同紀則書和杜暉開了口。“每次回來的時候,身上都帶著傷。”——陸覺挨了打,陳卿言自然是知道的,再躲著倆人也是在一個床上睡覺,往日裏撒著歡兒的連洗澡都要湊到一堆,這回換件睡袍都要躲到別的屋子裏去才行,那點兒心思全用到了這上頭。“真的?”這倒是讓紀則書吃了一驚。“恩。”陳卿言切著菜,想到這兒便分了神,菜刀好險沒招呼到手上,於是幹脆停下來歎氣道:“要不,你們先替我勸勸他,不成就先放一放。”杜暉看向紀則書,紀則書卻是忍不住樂了,一口白牙晃眼,說著堅定的搖了搖頭:“放一放是什麽意思?”杜暉接話,眼神瞟向陳卿言,嚐試著解釋道:“緩兵之計?”“算是吧。”陳卿言答的含糊。“這話你也就跟我倆說說算了。”紀則書探身朝著窗外看了一眼,小院兒剛澆了一半,陸覺回屋還早,“可別讓他聽見。”陳卿言:“……”“你許是不知道陸叔叔是有多寵他。”紀則書倒像是要說起故事來,“最小的兒子,又這麽優秀。”杜暉擇菜插了句嘴,“你這是要誇他順帶著繞彎子啊?”“誇他還用我?自有人誇著呢。”紀則書瞧了陳卿言一眼,意思再明顯不過,“有人”當然說的就是他了。“陸眠之小時候皮的很,別瞧他現在這副樣子,小時候我們幾個當中他是最鬧騰的那個。”“那鬧騰的樣式你都猜不著。”“陸叔叔當年愛玩些文玩字畫什麽的, 有一陣極愛玩核桃。他那時得了一對,說是前清哪位王爺的心愛之物,而且還是宮裏頭的東西,後來因落魄了才把東西當了,這才叫陸叔叔得了——後來啊,你猜怎麽著?”“怎麽著?”陳卿言與杜暉齊聲問道。“叫陸覺生生給砸了,還問陸伯伯,裏頭怎麽仁兒這麽小呢!”紀則書憋不住,噗嗤一聲先笑了出來,又是伸手比劃了個數,“那對核桃,這個價錢買回來的!”“嘶——嘖嘖,敗家的玩意兒。”杜暉隻覺得肉疼。“後來呢?”陳卿言又問。“陸叔叔自然惱的厲害。”紀則書繼續說道,“可就那樣,也沒伸手打陸眠之一個手指頭,拎著後脖頸子罵了一通,也就算了。”是啊。如今既都舍得打了,心裏該是有多恨呢。陳卿言隻覺得心裏頭像是墜了千金的秤砣,硬生生的要將心口的皮肉扯爛了才算痛快。“你可別往別處瞎想。”紀則書似乎看出了陳卿言的心思,於是趕緊說道:“我說這個,不是要告訴你陸叔叔這回生了多大的氣,是想告訴你……”“陸覺受了這樣的罪,他都不肯開口服個軟,還不全都是為了你。你這一頭要是先泄了氣,要他再怎麽撐下去?”“你倆啊,好好的吧。”“紀則書都同你講什麽了?”躺在床上陸覺便開口發問——原來他也並不全是不知道。“講你小時候的混賬事兒。”陳卿言當然不會實話全說,隻不過這也不算撒謊。“這人。”陸覺哼了一聲不再追問,側身麵朝著陳卿言,等他合衣躺下——他哪裏知道自己那小心翼翼的吃痛樣子,可真是紮得陳卿言實實在在的吃痛。“痛不痛?”陳卿言問道。“什麽?”“痛不痛?”“什麽……怎麽盡說些沒頭沒尾的話。”第一遍答的那句,是陸覺真被問的懵住,一時不解,這會兒可就是裝的不明白的樣子了,“哪兒痛,我這不都好好的。”說著還假模假式的就在被窩裏打起了把子。“瞧瞧,這不都好好的。”“你自己瞧瞧吧。”陳卿言伸出手指了指陸覺的腰側,可不就是他這樣折騰,衣服也蓋不住,正露出了下頭的一片重重的青紫來。“……”陸覺知道瞞也瞞不住,卻仍是嘴硬,“你可別亂想,這可不是我爸打的,是回家撞在了衣櫃上。”說完自己都覺得實屬鬼扯,陳卿言也未問是誰打的,自己這不全是慌慌張張的招了?“不是……是……”還想著再編兩句便解,卻就聽見了陳卿言的抽泣聲。這樣輕的,再細微不過的。像是再大聲些就會驚了誰一般。這樣頭也不肯抬的流著淚,順著通紅鼻尖落在兩人蓋的那張鵝絨被上,暈出一個大大的濕漉漉的圓來。一個,兩個,三個,更多。疊在一起。“你別哭,我不騙你了。”陸覺這才慌了,伸手去抹陳卿言的眼淚,他是最怕這人哭的——他一哭,陸覺的這一顆心便成了在暴風雨中漂泊的船,一不留神便要翻了。這樣啜泣了半響,陳卿言才在陸覺的懷裏停了下來,卻仍是時不時的吸吸鼻子,說不出的難過模樣。“你倒是越來越愛哭了。”陸覺捏了他臉上的一處軟肉,不使勁兒的掐了一把,“我是真不疼的……好了好了不說就是了。”說話間,陳卿言的眼裏便又浸了淚,唬的陸覺不敢再言語一聲,隻得將人狠狠摟在懷裏,心裏琢磨的卻是,他這樣清冷的一個人,卻偏偏為自己落了這樣多的眼淚。自己何德何能。“陸眠之。”“你後不後悔?”陸覺一怔,陳卿言良久無言,一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要命的話。“怎麽這樣問?”陸眠之自然做過許多後悔的事。由小至大實在太多,數也數不過來的。隻不過既是沾了這個悔字,便都一並有了共性。那就是叫人想起來時,難免會在心裏嘟囔一句:“若是那時不該如此就好了。”或者。是那些有關於你的。“若是自己早些打美國回來就好了。”“若是自己早些去三不管就好了。”“若是自己早聽一場相聲就好了。”若是能再早些遇見你,就好了。哪怕倒退至與你初見的那天,哪知道黑大褂也能成了心尖的一顆朱砂。哪怕早已預料到如今的情形。可這個悔字,卻總不會與你相關。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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