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一場
“有這麽一出戲是說相聲的都會。”“什麽?”“桑園會。”“哎對,秋胡戲妻。”“一唱起來好聽,唱出來是這樣的:秋胡打馬奔家鄉,行人路上馬蹄忙……”陳卿言今天使得這段活叫雜學唱,這會兒觀眾聽得上癮他正返場又唱了這麽一段。“山東二黃指的是山東朋友用山東方言演唱的,很幽默。”“怎麽唱的呢?您給學學。”“秋胡打馬是奔家裏,行人那個路上是馬不停蹄,隻因咱家啦貧難度日,我因此上撇家、撇業、撇父、撇母、撇子又撇妻,在前堂辭了別呀高堂的母啊,在後堂辭了別呀咱的妻,夫妻們分別大門裏,她看我這個我看她,滴滴點點,點點滴滴,這麽那個淚悲啼,大丈夫豈能無誌氣,戰死在兩軍陣是又能怎麽的。都隻為番邦造了反,我耳聽得那戰鼓兒不住的——”這段唱因帶著山東方言,唱腔自然變得幽默詼諧引人發笑,尤是後頭“嘟兒咚兒啊嘟兒咚兒啊,噠噠嘀,嘀噠噠嘀噠噠,噠噠啦嘀噠,嘟啦噠嘀噠噠,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逞威風,這咿噠咿啊噠起呔啊,咿噠咿啊噠起呔啊,呔呔咿呔咿呔呔,呔呔咿呔咿鏗鏹,咚哏兒隆咚一戰叫賊命歸西,”學這戰鼓的聲音,更是要看表演的人嘴裏利索不利索,真要是張嘴便咬了自己的舌頭,那就鬧個大笑話。陳卿言自然是能耐夠的,隻是他這台上的“戰鼓”響了,沒成想到台下的戰鼓也響了!隻聽“咣當”一聲大響,慶園外頭倚門的長凳就被人一腳踹進屋裏,正砸在最後一桌的客人身上,這人正端著茶碗,冷不丁挨了一下沾了一臉的茶葉沫子,暴怒著回身罵了一句:“誰他媽這麽沒長眼!”可還沒看清楚進門的是誰,就迎麵接了一個脆響的大耳瓜子,鼻血橫流!真橫!沒見過這麽橫的!茶館這就沸了鍋了。從大門走進了十幾個橫眉立目身著短褂的人來,黑壓壓的站了一片。有怕事兒的客人瞧著情況不對趕緊趁機溜了,這可把陳友利急壞了:他的茶錢可還沒付呢!這可怎麽是好?“大爺!大爺!有話好商量!我這客人……”陳友利找準了一位領頭的說著好話。“不耽誤陳老板您做生意,我們是來找人的!”這人生的虎背熊腰,一臉的麻子,要人十分生厭,本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這會拿眼往台上一掃,卻是咧嘴問道:“人呢!”“後台!我這就給您叫去!”“師哥?!”陳卿言大驚失色,他怎麽也沒有料到戴春安竟然同這夥人認識,他顧不得別的也並來不及再想些別的,隻知道伸手一把攥住了戴春安的後襟,大聲質問道:“師哥,你要幹什麽?”“白老爺的生辰,點名要萬笙兒去唱大鼓!”那麻子拔亮了嗓門,尤是“白老爺”這三個字說的格外響亮,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替白武璽辦事兒的一樣,“這會兒還磨磨蹭蹭的!”可陳卿言就算抓著戴春安亦是無濟於事的。既是這樣大張旗鼓的架勢,便早就做了另一手的準備,隻聽見後台乒乓的砸上了一通,推推搡搡之間,萬笙兒便被扭著胳膊著帶了出來——本該是一張粉白的臉上現在盡是浮腫的通紅,不知是在後台掙紮反抗時挨了多少個巴掌,淚眼望向陳卿言時,鼻息間隻剩下了“師哥救我”幾個字。“走!”那麻子一見人出來了,也不多做逗留,立刻幹脆轉身要走。“大爺!這可不行!”陳友利幾乎要給這麻子下跪,“您這是要把萬姑娘帶到哪兒去啊?她在慶園撂地,出了個好歹我怎麽向人家家裏交代啊!”“陳老板。”這麻子說話還算客氣,“你別不明白事兒,我隻是來帶人,你要是想找交代,白老爺府上你自己要去!走!”“不行!”“不行!”陳卿言與陳友利幾乎同時開口,一個劈手朝著扭著萬笙兒身後的那兩個去了,一個則抱住了那麻子的大腿——“老不死的你別不識好歹!”陳友利到底歲數在這兒,那麻子抬起一腳直衝著他的心窩踹去,他來不及躲閃,直被踹出幾米直撞在慶園的抱柱上,口鼻裏盡剩下了些血沫子,但卻還想爬起來攔人——無濟於事,早有人將他團團圍住了。帶著萬笙兒走的那兩個不想與陳卿言多做糾纏,隻是將他打到在地,等陳卿言再爬起來的時候,別說萬笙兒,就連戴春安得人影也找不到了。陳卿言的胳膊、大腿各挨了一下,不至傷筋動骨,但大褂下的皮肉卻是火辣辣的痛,從台上爬起來環視——慶園早已被砸的麵目全非,碎瓷茬子摔的滿地,就連台上那繡著麒麟的明黃帷幕也被人扯了一半,撕得不成樣子。“卿言!卿言!”凝目看過去,一撮人聚在門口的抱柱前頭,叫他的正是茶館裏的小二,“快來!陳老板他……”“放心。”汽車的後排座位上,陸覺攬過陳卿言的肩膀,用自己的西服袖子一點點抹幹淨他臉上的血汙,可狹小而封閉的空間並沒有給兩個人帶來安全感,陸覺反而覺得自己的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了。是的。剛才那麽一瞬。沾滿了血腥味兒的一瞬,要他瞬間想到了死亡。他沒辦法冷靜,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變得縹緲而不真實,他看不到別的,隻想一遍一遍的確認,陳卿言是不是還好好的在自己的身邊,直到身邊人溫熱的體溫給了他肯定的答案。“陳老板沒事兒。”陸覺長出了口氣,他不能比陳卿言還亂,否則兩個人就都沒了主心骨。陳友利身上最重的傷是鼻骨被踢折了,流了一臉的血——至於“殺人了”,確實是那老乞丐被嚇得胡言亂語。“陸覺,咱們得去救人。”白家的大院內。打早晨起,院裏就熱熱鬧鬧,各處都有人張羅著做事不得停。白武璽這幾年在天津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上個月除了在門下收了幾個徒弟,還收了曹京生這
個幹兒子——這又趕上了自己生日,自然要趁著這樣的機會大辦一場,為的就是讓天津衛的人瞧瞧自己的威風。曹京生自打跟了這位幹爹便得了重用,巴結阿諛的這套他再不過熟門熟路,他可不是偶然之下拜了白武璽當幹爹,實在是他盤算了好一陣的對策:他自己在外頭沒少吃了沒人庇護的虧,這回背靠著大樹自然好乘涼了。至於萬笙兒——不過是一件他過手的犧牲品罷了。曹京生對萬笙兒賊心不死,心心念念著要把她弄到手不可,可卻苦於無從下手——直到他有一次去三不管的賭場抽“水子”頭錢,卻無意間撞見了抽了一宿清早懶洋洋從大煙館拖著步子走出來的戴春安。在戴春安被人領著,瞧見自己的時候弓著腰垂手叫了一聲“曹爺”的時候,曹京生心裏就已經有了七分的把握。這事兒有門了。“往後我照看的煙館,茲要是你來,想抽便抽”“隻要你幫我辦成了這件事兒,好處還少得了你的嗎?”就是這兩句話,將戴春安迷住了——抽大煙要錢!他在慶園掙得那點包銀,若是好好生活,吃穿是不必愁的,怎麽著也要比外頭那出苦力的富足一些。可是他不是陳卿言,他染上這樣的毛病,在師父未過世時便已有了,師父一沒,無人管他,戴春安更是肆無忌憚。可肆無忌憚也要有這樣的資本,他常常入不敷出,沒大煙抽的時候,去藥房買“米殼”熬湯喝的事兒都幹過!曹京生這話就如同大煙一樣,暈暈乎乎的就將戴春安迷了個底掉,還沒等曹京生說出“我容你兩天考慮”的話來,他便捶胸頓足,卯足了力氣起了誓:“能給曹爺辦事,是我的福分!您放心!”戴春安攥著姓曹的給他的那十幾個大子兒,美滋滋的打曹京生的住處離開了,什麽師兄師妹,什麽道德情義,早已經被他拋在了腦後——這年月,農村來的丫頭賣出去也就能換五個大子兒,萬笙兒若是真跟了曹京生,以後吃穿不愁,那不是她的福分嗎?他這是在幫她!有錢,在哪兒都是大太太!什麽“唱堂會,賺錢攢些嫁妝”,自然都是戴春安哄騙萬笙兒的話——可他就是知道萬笙兒準會聽的。她對陳卿言那來不及言說就早已草草死在腹中的心思,叫她垂喪了好久,再鼓起精神來,無非就剩下了“將大鼓唱好對自己好些”的念頭——這教她錯信了戴春安的話。至於曹京生那頭,卻出了些變動。幾場堂會唱下來,終於唱到了白武璽這兒。曹京生坐在台下洋洋自得的看著萬笙兒那錯愕的樣子,覺得她已是到嘴的鴨子,跑不了了——可當他看著幹爹白武璽那如癡如醉,跟著大鼓搖頭晃腦的模樣,心裏卻生了別樣的心思。與其他得了萬笙兒,哪如將萬笙兒送給白武璽,要他高看重用自己來得痛快?到時候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苦在萬笙兒身上耗時費神?就這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