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三)

  “卿言,昨兒教你的都記住了?”吃罷了早飯,照例是檢查功課的時候。所謂功課,自然是前一日教的貫口。  “記住……了。”陳卿言打了個磕巴,八扇屏他背了幾天了,卻還不是特別熟練,一字不錯說上來的把握壓根兒沒有,可又不能對師父說沒記住,隻能硬著頭皮這麽說。  “渾人。”得,老爺子一開口,陳卿言就打了個哆嗦,若是要他背八扇屏裏的小孩子、不是人都好說,就是渾人和莽撞人這兩段兒最難,他也背的最不熟練。  硬著頭皮來吧!  “秦始皇命王翦兵吞六國,在夜間偶得一兆,夢見黑娃娃白娃娃雙奪日月,驚醒後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恐怕江山落於他人之手。遂下旨意,南修五嶺,西建阿房,東開大海,北造萬裏長城,以防匈奴。 不想江山傳至二世胡亥之手,就有楚漢相爭之事。鴻門宴劉邦赴會,項伯、項莊拔劍助舞。多虧大將樊噲,保走劉邦。楚、漢兩路進兵,以鹹陽為定,先進鹹陽為君,後到鹹陽稱臣。此時有一人姓韓名信,投到霸王帳下,霸王隻以執戟郎授之。後來張郎——”  啪!  脆生生的一個巴掌打在了陳卿言的臉上,登時就現了幾道通紅浮腫的檁子。陳卿言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都跟著嗡嗡的響,腦袋裏頭似乎有隻不安分的小蟲兒橫衝直撞,他有心想哭,卻狠咬著牙關,沒臉哭。  貫口不是能背下來就完了,什麽地方需要身段,什麽地方需要表情,哪個字後頭能換氣兒,哪個字本來是什麽音,在貫口裏卻要發另一個音,這都有講究。胡說瞎念叫背書,不叫貫口,聽著沒勁——誰都能背,那人還聽你說相聲的幹什麽呢?陳卿言本來心裏頭就慌,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越是急,嘴上就越禿嚕,他也知道他挨的這巴掌不委屈。  “張郎?渾人變了西廂記了?張良!”師父橫著眉厲聲說道,“接著背!”  陳卿言倒了一口氣,硬生生的將湧到眼眶的淚憋了回去,又開始背:“後來張良賣劍訪韓信,告訴他,你必須棄楚投漢,方能大鵬展翅。於是韓信投奔劉邦,果然登台拜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智取三關,在九裏山前,設下十麵埋伏計,困住楚霸王……”  一通渾人算是勉勉強強的背下來了,這還不算完,背過了渾人接著莽撞人,這段背的還不如渾人,師父自然是沒饒了他,幾個巴掌招呼在臉上,扔下了輕飄飄的一句:  “今兒把這幾段背下來。”人就走了。  眼淚這才落下來,卻是剛湧出眼眶,就抬起袖子來狠狠的抹了一把。隻是連帶著臉上肉疼,師父下手沒留情,可陳卿言卻沒有二話:  合該的,誰讓自己沒背下來呢。  “給,擦擦吧。”一直在另一間屋裏沒動靜的戴春安這會兒走了進來,手裏頭攥著個剛用水洗過的涼毛巾遞給了陳卿言,看著陳卿言的模樣還是沒忍住說道:“疼吧?”  陳卿言接過毛巾,癟了癟嘴把毛巾敷在了臉上,涼意涔在臉上確實緩了些痛,比剛才強了許多,“謝謝師哥。”  戴春安歎了口氣,坐在了陳卿言身邊,“你可別恨師父,他是……”  “他是為了我好,我知道。”陳卿言接過話來,重重的點了點頭,一手捂著臉卻是站起身來,像是對戴春安說,卻更像是自顧自的說給自己聽的,“教我能耐,教我本事。”說著便虛晃著身形,又悶頭用功去了。  “說實話,你那時候心裏頭真不恨?”陸覺忍不住問道,他也不是不知道這行裏頭的規矩。三年學徒,兩年效力。徒弟在師父家這幾年吃師父的,用師父的,師父管著徒弟的衣食住行,自然願意讓徒弟學的快點兒,老是學不會,那就得賠錢,師父自己也受不了。  “不恨。”陳卿言想都沒想,“要不是我師父,你現在上哪兒聽我說八扇屏去啊?”他一點兒都沒撒謊,他是真不恨,他也明白這其中的理,小孩兒哪有什麽自製力,一不留神就惦記著玩去了,十幾歲的孩子正是皮的時候,所以就隻能靠打來約束。  “那倒是。”陸覺覺得陳卿言在理,點了點頭,把下巴墊在了這人的腦袋頂。“老爺子謝謝您嘞!”卻是提高了嗓音高喊了一句,在這安靜的屋子裏更顯得格外突兀,好像陳卿言他師父真能聽見似的。  “我師父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處,準得氣得活過來。”陳卿言輕輕掐了一把陸覺的胳膊,示意他大晚上的別瞎喊。  “那更好了,當麵謝謝他老人家,教出你這麽個好徒弟。”  陸覺自然沒有看見背衝著自己的陳卿言臉上浮出的笑來,卻是聽見他溫柔的說了一聲“睡吧”,真就這麽沉沉的睡了。  陳卿言這些年一個人慣了,本以為今日總要睡得不大習慣,畢竟一張床上擠了兩個人,但終究是累了,又同陸覺講了這半天的話,不由得他再多想便闔上了眼睛。  哪知一閉上眼睛,居然過得這樣快,怎麽就到了冬日。  可低頭瞧著自己還穿著夏日裏頭的薄衫,卻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冷的站在胡同口處——竟是回了北平的家了?  推門走進院裏,處處都是老樣子。可院裏的人都哪兒去了?街坊呢?鄰居呢?平時不都熱熱鬧鬧的麽?陳卿言隻覺得孤零零的,卻忽的想起了什麽,朝著那處冬不暖夏不涼的老房看去,果然正敞著門,似乎就是在等他似的。  心突突的跳了兩下,快步朝裏走去,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就這樣直衝衝的闖進眼睛裏來,仍是穿著那件破舊的夾襖,臉上卻沒有那麽多的風霜了,一雙手也不再是常年泡在水裏的紅腫樣子,陳卿言直愣愣的瞧著,不敢相信似的站在那兒不再朝前走。  等著他的人卻衝著他招了招手,說了句話。  “我的兒,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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