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

  後台格外的悶熱,到了三伏這樣的天簡直沒法兒呆人,陳友利算是有良心的老板,變著法兒的給他們幾個弄了消暑的吃食來,陳卿言光是綠豆湯就喝了個飽,被剛好趕來的戴春安看見個正著,嘿了一聲,“灌水耗子呢?”  陳卿言鼻子一噤,“師哥,喝酒不上台……”  “我下午喝的,這會兒早醒了。”戴春安訕笑一聲,拿起茶杯在嘴裏含了一口,咕嚕了兩下吐了,“不礙事兒的。”  陳卿言聞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隻是一陣陣的犯膈應,知道他師哥明擺著說的假話,一會兒台上胡謅起來怕是攔不住,於是說道:“不然我說個單口。”  “那感情好。”戴春安嘿嘿的笑著,將二郎腿翹了起來,一點兒都不覺得害臊,倒是陳卿言忍不住提點這人,“師哥明日記得千萬別喝了,一是壞了規矩,二來陳老板也一定不樂意,咱們總是在人家的屋簷下,不比在外頭……”  “知道知道。”戴春安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人已經半眯著眼睛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就要衝盹兒,陳卿言與萬笙兒對看了一眼,無聲的歎了口氣——任是換一個人都不會由著戴春安這樣胡來,隻是陳卿言別無他選。他師父臨終前千叮萬囑的托付了他的,一定看好了戴春安,萬事都想著他,幫襯著他些。這其中的情義陳卿言是明白的,戴春安是師父的兒徒,從小在家裏跟在師父身邊學藝,就跟師父的親兒子是一樣的。老人一輩子不易,彌留之際燈油耗盡之時就惦記這麽一樁事,陳卿言時至今日仍能想起來那雙枯槁的手攥著自己手時的感覺。  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人的身上,便格外顯得尤其沉重。  既答應了師父,就不能失信於人。  也不是沒有人背地裏偷偷的找過陳卿言,要他和戴春安裂穴,和自己一場買賣——“保準兒比跟他一起賺錢!瞧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德性!白瞎了你……”  “不必了。”陳卿言回絕的堅定,“您請回吧。”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背後裏偷偷的罵娘,隻管將自己能做的一一做好,隻求不愧對師父當年的養育和栽培。  隻是這樣想來,又覺得師父真是聰慧之人。那幾年戴春安也是兢兢業業的演出,並無什麽不妥,師父究竟是怎麽瞧出來的這人有朝一日會變了心性?這些自然無處詢問,可倒也不必再問。陳卿言將大褂上的褶子一一撫平整,穩步走上台去。  能走一程,且算一程罷。  “這回啊,我說段單口相聲。”  “其實一個人說,不就算評書了嗎?幹嘛還叫單口相聲呢?因為這兩種有區別,說評書講究扣子,單口相聲裏邊得有笑話。  ……  ‘老頭快鬆手!’  ‘不鬆!’  ‘你不鬆手我可踹你啦?’  ‘小子,你敢!’  ‘我怎麽不敢啊?’書迷抬腿當的就是一腳,把老頭踹了個倒栽蔥!  ……  縣官說:‘混蛋!你不讓他爸爸吃飯,他還不砸了你的鍋啊?!’  哎!全亂了!”  陳卿言說的這段單口叫《書迷打砂鍋》,講的故事挺簡單:一個人因為聽書太入迷而打了親爸爸這麽一段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兒。這段活陳卿言不常使,但節奏卻拿捏的很好,尤是中間那聲山東口音的吆喝,更是因為學的惟妙惟肖,贏了個滿堂彩,萬笙兒此時正站在下場門的地方,手撩起了簾子正偷偷的打量著台上的人,想著等人一下來就遞上杯茶要他潤潤嗓子,可陳卿言剛一鞠躬,卻聽見台下一聲高尖的罵聲,格外的紮人的耳朵。  “說的什麽狗屁玩意兒!”  池座裏頭有觀眾不樂意的,一是觀眾愛聽相聲也會聽相聲,二是好些觀眾也都是熟客了,知道陳卿言的能耐。台上的人雖算不上大紅大紫,卻也不至於用“狗屁玩意兒”這樣的詞兒踩乎,明明說的不錯,怎麽就順嘴胡說呢?有心想要站出來同那位罵人的論論理,可剛一冒頭便老實的縮了回去:瞧那一身的打扮,就知道是個混混,而且還是三五成群的聚堆兒坐著,明擺著的是來找事兒挑刺兒的。看熱鬧的心裏大概齊也明白,陳友利的茶館買賣不錯,免不了有瞧著眼紅,想過來插一腳,憑白抽錢的,總得找個事端將事兒挑起來才好,隻是合該陳卿言倒黴,偏偏讓他攤上了這一遭。  隻可惜這隻是局外人的想法,陳卿言挨了罵,自然要去尋台下罵自己的人,一圈環視下來,待找到人後心裏登時就明了了。  正中坐的那個還是位熟人。  可不就是曹京生麽?  陸澤業這場病不算短,但好在終於好利索了。隻是每每瞧見陸覺書房裏夜深時還常常亮著燈,雖說遲早有一日要將家業交與兒子手裏,但總是免不得心疼,索性囑咐了廚房裏煲了補湯給陸覺喝。  殊不知全讓陸覺一並倒了,卻是照顧了書房裏的花花草草,長得格外旺盛繁密起來——他哪兒還需要什麽補身的湯?這幾日還不夠讓人上火的麽?  上次打陳卿言那回來,思來想去總覺得要同他講個清楚,可愈忙愈亂,工廠、地產各處的事兒全都一股腦的湧了過來,期間周梓祥還來找過陸覺幾趟,都一一的推了——陸覺倒是十分想見這人,隻是現在不是時機,隻等著一並和他算了後賬才好。  如今終於能鬆一口氣,剛一得空,陸覺便驅車早早的來了三不管,本想好的詞兒要說的掏心窩子的話都已經在嘴裏含著了,就等著看見陳卿言說了個痛快。一溜煙似的急匆匆興衝衝直奔著慶園去了,誰知道眼前卻是緊閉著的大門。  怎麽了這是?  陸覺愣神朝後退了兩步,四下看著,也並未瞧見門上貼著什麽“有事歇業”的字,這便更是奇了,好歹做的是開張生意,不開業總得知會顧客一聲,陳友利這麽精明的人,自然不會忘了這些。  蹊蹺。  隻是茶館未開門,那陳卿言自然就不在這裏了。陸覺雖是白跑了一趟,但也並無什麽大礙,去家中找他便是。  剛想開車再走,卻又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陸四少爺腳步一停,卻又是加快步子朝著茶館後門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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